“事實上，“性情中人”經(jīng)常被用來開脫一個人犯下的錯誤，它暗示說，一個人可以為了“堅持自己”，執(zhí)著于自己的真實情感，而不惜違背社會公認的是非觀。”

　　“癮君子的優(yōu)勢在于，他們一直在歌頌上癮行為賦予人的美好品質(zhì)，如優(yōu)雅，從容，恬靜，從而讓每一個同道都得到了起碼的尊重。”

　　參加一個聚會，座中有位八秩長者，飽經(jīng)滄桑而面有英氣，頭上猶有許多青絲，談吐十分優(yōu)雅，眾人圍攏，聊得意興盎然。老先生說及自己的情況，“我有兩個愛好，你們可能想不到，”他說，“一個是打麻將，可以從白天一直打到凌晨兩點，另一個是抽煙，要不是前陣子病了一下，我是一天照著一包那么抽的。”

　　一片贊嘆。有人立刻說：“真乃性情中人！”

　　過去聽到“性情中人”，只覺得是說此人可交，有情義，懂得感恩，別人對他多好，他也對別人多好，現(xiàn)在我知道，它還有“隨性”的一個涵義。但是，隨性是一種品質(zhì)嗎？想象一下，換另一個人，面黃肌瘦，或是腦滿腸肥，他即便打麻將打到凌晨三點，只會教人嘀咕“作死去吧”。再換一個不太極端的情況：一個中年人，臉上略有煙火色，牙齒泛黃，一邊吃飯一邊斜著嘴點煙，想必招來的也是關(guān)心，而非贊譽：“小心點，身體要緊。”

　　一樣的行為，一些人做了叫性情，另一些人做了就是作踐自己。為什么？

　　我想是這樣：那位老先生，我們相信他的人格是健全的，他抽煙，他打麻將，之前都充分權(quán)衡過了行為的后果，他達到了一個做人的境界，因此“惡習”在他那里是性格的一部分；如果他在體質(zhì)不佳的情況下仍然保持這些習慣，那也會被視為一種堅持，是明知不可為而為。而有些人有同樣的習慣，我們就認為他們不自重，放縱，一意孤行，他們的行為并非性格使然，而是出于無知或愚蠢。

　　所以歸根結(jié)蒂，印象和信任是第一位的，只有在確信一個人是“尊者”時，我們才會“為尊者諱”。不是尊者，輕則提醒，重則詛咒，“愿病魔早日戰(zhàn)勝某某某”之類，那是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了。

　　最近讀一些西方人的隨筆。發(fā)現(xiàn)法國人有一點跟中國人相似：他們也喜歡尊崇名人。法國人將名作家視為舵手或領(lǐng)導，有任何問題都去求教，而當這些人有什么毛病，或是弄錯了的時候——這種情況經(jīng)常發(fā)生——法國人總會想方設(shè)法替他們解釋，讓人相信，他們這么做是出于性格：要是不這么做，他們就不是他們，不是我們熟悉和喜愛的他們了。

　　2006年，巴黎舉辦了一次紀念薩特誕辰的圖片展，其間，法國的工作人員在噴繪薩特像的時候，把薩特的標志——從不離手的煙卷——給抹掉了。薩特一天要抽兩包煙，于是，英國《泰晤士報文學增刊》率先將此事披露給了英文媒體，消息迅速傳開，成了一個全球性的笑話。薩特的名氣太大，國內(nèi)國外的追隨者無數(shù)，英國人嘲笑說，法國人只知維護薩特的完美，連薩特的性格都不要了，哪里像英國人，總是為丘吉爾留著粗壯的雪茄。

　　這則軼事，我是在漢學家李克曼的《小魚的幸福》里看到的。李克曼掌握了很多文壇冷知識，他說，這件事如果讓薩默塞特·毛姆來評論，毛姆會對英國人嗤之以鼻，因為他“很愛（法國）這個國家，他贊成這種對作家的態(tài)度”。毛姆認為，只有非利士人，也就是新約圣經(jīng)里耶穌所斥的粗俗而沒文化的人，才會覺得“嚴肅地對待藝術(shù)”是很可笑的事情。

　　毛姆早在1965年就去世了，李克曼是從他留下的文字來推斷他對此事可能的反應：英國人認為法國人不懂薩特的性情，毛姆卻覺得，其實是英國人不懂法國人的性情；英國人不尊薩特，他們僅僅借此事來譏笑驕傲的高盧雞，但一貫毒舌的毛姆，卻打心眼里尊著法國人，認為他們行事“自有道理”。

　　為此，我去翻《毛姆筆記》，一部個人特別喜歡的集子。毛姆的小說有些過于光滑，人物的性格總是偏于單一，他留下的筆記卻是睿見琳瑯。關(guān)于法國人，毛姆說道，由于作品多，閱讀人口不足（只有英語閱讀人口的五分之一），法國人很尊崇一些著名評論家，而法國作家則特別在乎評論家、作家同行、高等讀者的看法。毛姆本人很富有，不必羨慕法國人，但他由衷地贊賞這種關(guān)系，認為法國人對待藝術(shù)是認真的；他還說到一點：“法國當然也有一些作家對金錢不屑一顧，對榮譽嗤之以鼻；而由于法國人慷慨寬厚，這些作家便獲得了一致的絕對尊敬。這就是為什么有些法國作家，若按合理標準來看顯然無足輕重，卻享有盛譽，特別受年輕人的推崇，外國人對此實在摸不著頭腦。”

　　的確都是正面的話。雖然意思幾經(jīng)曲折，毛姆終究還是流露了真性情：他喜歡法國人，相信他們即使犯下一些明顯的錯誤，也是因為他們具備的某種優(yōu)點。

　　事實上，“性情中人”經(jīng)常被用來開脫一個人犯下的錯誤，它暗示說，一個人可以為了“堅持自己”，執(zhí)著于自己的真實情感，而不惜違背社會公認的是非觀。比如，如果我與一個朋友情投意合，見面就必須酒酣耳熱，如果有必要，我甘愿冒風險開車送他回家；再比如，如果我嗜好抽煙，即使身體心肺已不太給力，我也不會斷然放棄這一習慣。

　　如果一個人不偏執(zhí)，他連成為“性情中人”的機會都沒有。在《小魚的問答》里，李克曼也寫了一篇談論抽煙的。他反復嘲諷“抗煙激進分子”的虛偽，就像毛姆認為英國人不懂法國人的心靈，李克曼認為他們不懂吸煙者的渴望。他所舉的論據(jù)，無非來自文學藝術(shù)界的袞袞名流：波德萊爾的煙斗，馬拉美的雪茄，巴赫抽煙，塞尚和德加畫過抽煙人。他還談到，塞繆爾·約翰遜認為，荷蘭人的恬淡平和，與他們愛抽煙大有關(guān)系，而他的好友霍金斯則記錄了約翰遜的話，說“香煙的用量減少，患神經(jīng)病的幾率增加。”

　　說來說去，似乎只要是抽煙，就是跟天才前輩們攀親帶故了。但是，容我較真一記：從沒聽說哪個纖夫，因為列賓的《伏爾加河纖夫》而贊美自己的職業(yè)，也沒見哪個農(nóng)民說，自己樂意種地，只為追慕米勒《拾穗者》里的境界。這些也都是美麗的世界名畫，為什么唯有煙民能自我感覺良好呢？

　　李克曼說，他自己已不抽煙了，但“若餐館、會客室和其他公共場所提供選擇的話，我會自覺地進入吸煙區(qū)：因為那里的人比較容易親近”。還真是這樣，嗜煙者們互看彼此，大家都是性情中人，把社會規(guī)范視為陳詞濫調(diào)、俗人愚見；而成功戒煙的人，非但不會悔昨日之非，反而會以一種過來之人的口吻，告訴我們“煙民的世界你根本不懂”。

　　一個猛吃漢堡的胖人是很難得到尊重的，但如果一個胖人已經(jīng)得到了尊重，他是可以猛吃漢堡的；而癮君子的優(yōu)勢在于，他們一直在歌頌上癮行為賦予人的美好品質(zhì)，如優(yōu)雅，從容，恬靜，從而讓每一個同道都得到了起碼的尊重。在這個意義上，英文里的unsophisticated或sentimental都不足以對應“性情”這個詞，性情中人，是一個足夠sophisticated（世故），卻因此而更顯得unsophisticated（不諳世故）的人：我知道抽煙有害，可我就是要抽，直到你們嚴肅地對待我的執(zhí)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