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煙,可能是我們日常生活里最常見的一種消費品,同時,可能也是帶有最多文化符號的消費品。?
氣質、性格、文化,以及性暗示……香煙背后的種種意味皆是它在演化的過程中誕生的。雖然在祛魅的現代,香煙在更多時候意味著尼古丁或肺癌,但不可否認的是,它的文化變遷所留下的痕跡,會在短時間內一直流傳。在不同的小說、電影場景中,我們都曾經也在繼續被描繪手執一根香煙,在裊裊煙霧中思索人生的人物形象。?
香煙對男性而言,曾首先意味著野蠻文化和下層社會,后來又成為精英社會和文化人士愛不釋手的物品;而對女性來說,香煙有著更復雜的意味,它曾經在世界范圍內意味著“不道德”或性情放蕩,后來又成為某種文化精英女性的代表性符號。如今,女性吸煙則與男性吸煙一樣,是一件頗為稀松平常的事情,但為了抵達這個稀松平常的處境,背后卻有無數次觀念的更迭與爭奪。?
從“放蕩”到“知性”,吸煙的女性仍在經歷一個艱難的“去污名化”過程,而這一過程,很可能在短時間內還要繼續下去。
在魅態攝影史中,有一張已經成為經典的照片,《吸煙的蘇西》:
英國攝影師尼克·科納特,《吸煙的蘇西》,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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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照片的每個角落都充滿了魅力,除了濃郁并略顯詭譎的背景色外,還有對比強烈的光線,模特的坐姿,扭曲的手腕,由設計師特制的服裝,以及很重要的一點——從蘇西的指尖緩緩升起的香煙。可以說,這根香煙讓整張照片具有了強烈的現代感,為照片中的模特增添了反叛與自由的精神意味。假如沒有這根香煙,她或許只是攝影師鏡頭下又一個時裝模特,而現在,她成了整個攝影過程的主角,以及美學張力的中心。
然而,想象一下,假如在這張照片里,蘇西手中拿著的不是一根現代工業生產的香煙,而是南美的粗雪茄,那么整張照片是否還會有相應的美學效果。為什么現在商店里能買到的,只有纖細和更纖細的卷煙?而當我們提到雪茄或大煙斗的時候,腦中蹦出的總是帶著金戒指的手指、福爾摩斯式的鴨舌帽以及留著八字胡的老男人——總之不會是年輕的男士或女士。在現存的作家與藝術家肖像照中,有一大批人都會叼著一根香煙出鏡,而選擇雪茄和煙斗的人實在寥寥——更不用提煙槍、水煙和鼻煙了。除了哲學家薩特,他會選擇煙斗是因為他堅信煙斗在哲學上屬于“存在”,而香煙屬于“虛無”。
如果把香煙視為定格畫面上的一個符號,它總是具有太多意味,讓它的使用者們具有一種額外的氣質,讓那些叼著香煙的作家看上去總是在樂觀或悲傷地思考著什么,讓女性顯得更具叛逆和個性。
諾獎詩人辛波斯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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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陽性詞變成陰性詞
香煙如何與女性建立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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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世紀末,當西班牙探險家抵達南美大陸的時候,他們在印第安人中發現了一種被稱為“達巴科”(Tobacco)的魔草。當地人把這種植物曬干,然后卷在棕櫚葉里吸食,在很多部落里這種煙草被當做藥物使用,它可以涂抹在腹部加熱來治療疾病,可以在戰爭時期驅逐饑餓感,可以使人亢奮、愉悅。
不同部落使用煙草的方法各不相同(有些部落只有男人吸煙草,有些部落男女皆使用大量煙草,有些部落則完全拒絕煙草),在吸煙草時,有部落會使用棕櫚葉,也有部落使用中空的植物莖稈吸食。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西班牙和葡萄牙航海家把煙草帶回歐洲之前,它的形態要遠比現在的雪茄還要粗糙,即使最精巧的一種,其直徑也超過了手指。
《香煙:一個人類痼習的文化研究》
作者:理查德·克萊恩
譯者:樂曉飛
版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999年6月
傳入歐洲后,煙草迅速在西班牙、葡萄牙、荷蘭、法國等國家風靡起來,由于需求量、種植量和進口量都足夠龐大,煙草價格迅速下降,成為普通大眾也能消費的日常用品。雖然在不同國家,對待煙草的態度依舊是一部大眾與上流社會的階層對抗史。尤其在天主教保守氛圍濃厚的西班牙,當煙草在15世紀末第一次傳入的時候,就引發了宗教上的爭論,教會把這種外來品稱為“黑彌撒”。羅德里戈·德·杰雷茲(此人是哥倫布手下的水手,被認為是歐洲第一個吸煙的人)于1498年在巴塞羅那街頭因吸煙被捕,理由是“施行妖術”,并被判處十年有期徒刑。
但縱使以保守呆滯著稱的西班牙教會,也無法阻止世俗化的趨勢,尤其當邊緣地區的教士們都開始邊做彌撒邊抽煙的時候,煙草最終還是從水手等下等階層傳向了大眾。當時歐洲人吸食煙草的方式和印第安人差不多,要么吸卷煙,要么用一根改良版的煙槍,唯獨法國例外。
作為推崇貴族氣質的法國,他們無法接受像野蠻的印第安人一樣的吸煙方式,他們只接受鼻煙。而且,直到18世紀以前,女性抽煙在法國都被視為一項禁忌,與之相對的,法國男性抽煙則被列入貴族的禮儀規范。當西班牙從法國那里接受啟蒙運動影響時,西班牙人也開始拋棄煙槍,采用鼻煙的吸食方式。但在隨后的法國大革命中,貴族鼻煙的對立物開始盛行,皇帝貴族們喜歡抽鼻煙,而民眾則選擇卷煙和雪茄,后者象征著博愛、自由等新時代的價值觀。然而到了19世紀,雪茄在大眾化的同時成本也不斷攀升,于是法國人開始用紙卷煙,它比雪茄更精細,更易燃,便捷快速,更有現代化的意味。與雪茄相比,它也顯得更輕盈,于是雪茄開始成為男性的象征,而煙卷則逐漸女性化。
1924年的萬寶路廣告。在首次出現時,萬寶路主打女性市場,并設計了過濾嘴,讓吸煙看上去更加優雅體面。香煙也在形式上更加女性化。
與之相對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二戰期間的美國士兵把萬寶路、駱駝、好彩等香煙帶向了全世界。
戰后,萬寶路也改變了銷售思路,開始在海報上使用牛仔或強健男子的形象。
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香煙都讓那個時代的性別特征更加明顯。
而談及具體的女性吸煙形象,還需追溯到文學與影視作品。1848年,法國詩人波德萊爾的文章中出現了“香煙”這個詞,在《1848年沙龍》里,波德萊爾把陽性名詞le cigare變成了帶有-ette的陰性詞cigarette,以此暗示香煙所具有的柔媚特質。而在15年前,正是法國女作家喬治·桑首次做出了這樣的改變。在喬治·桑之后,香煙與女性之間的暗示開始蔓生,在19世紀的大量法國文學作品中,想讓一個女性角色顯得邪魅、放浪、誘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把她和香煙寫在一起。
在這些作品中,又以法國小說家梅里美塑造的“卡門”影響力最大。
梅里美的小說本身就充滿異域和邪魅的風情,卡門作為他創造的最知名角色,更是從骨子里就充滿不可馴服的烈性以及強烈的自由情感,正如小說中所寫的那樣,她仿佛一個美麗的魔鬼,可以讓男主角瞬間愛上她并為之神魂顛倒,也可以說走就走,毫不在乎死亡的威脅。而香煙也成為襯托卡門個人魅力的一個配件,在當時的法國,女士吸煙依舊帶有禁忌色彩,男士也最好不要當著女性的面吸煙,但是卡門十分喜歡香煙的味道。隨著《卡門》戲劇的走紅,這個魅力十足的角色也讓香煙染上了卡門式的女性色彩:自由,叛逆,激情。
“卡門”成為“女吸煙者”代名詞的同時,也給香煙帶去了吉普賽色彩——在小說中,卡門是一位美麗的吉普賽女郎,在吉普賽文化中,女性往往自由奔放,并帶有些許放蕩的性質,她們可以在露天的河水中沐浴,絲毫不在意旁邊是否有男性圍觀,這在當時的法國是相當大膽的。在《煙火撩人》中,法國的當代史教授努里松認為卡門就是文學史上的第一個女煙民,她在成為“風騷撩人”的代名詞的同時,也讓香煙成為放浪與誘惑的象征。
《卡門》劇照
在18至19世紀,法國誕生了大量與社會風俗相關的文學作品。香煙在這些作品中從不缺席,但也并未與正當的情愛關系聯系在一起,它們大多出現在妓女的手里,當被男方拋棄或者被警察質詢的時候,通常會靠在墻角抽一支香煙,男性亦是如此。當時的妓女經常被稱作“吸煙的女人”。女性在公共場合吸煙,終歸不算一件體面事。她們看起來總是帶有情色意味。這種情況直到20世紀20年代之后,得益于歐洲的女性解放運動、美國的煙草廣告和好萊塢電影,才有所好轉。
手執香煙的香奈兒,奧黛麗·赫本,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歐洲的女性也開始尋求自身解放。
女性喜歡剪短頭發、穿長裙,并迷戀加長的煙嘴。就像擺脫襪帶和胸罩一樣,吸煙成為了象征自由的行為。
大量的運動員、作家和藝術家也提倡女性大膽吸煙,并將此視為一種魅力。圖為手執香煙的可可·香奈兒。
從好萊塢中走出的奧黛麗·赫本,是一個絕對現代的、優雅的、世界化的女性形象。在好萊塢電影中,香煙從不缺席,它在電影中扮演著“氣質”的角色。奧黛麗·赫本作為十分喜愛香煙的女性,把這種氣質發揮到了極致。
奧黛麗·赫本,手執一根長煙桿。
在《蒂凡尼的早餐》中,奧黛麗·赫本的那根煙桿槍猶如一根魔術法杖,在多年之后,這成為了赫本的形象標志。后來的人在模仿奧黛麗·赫本的時候,都會在手里拿上一根。那本魔法棒成為了赫本的本體。正如薩特所思考的那個“存在”與“虛無”的哲學問題一樣,標志性的復古長煙桿成為了赫本的存在,它定義著赫本,同時它也被赫本的魅力所定義。這種長煙桿既是時代的象征,也是香煙女性化的極致——想象一下,如果讓五十歲的美國西部金礦主叼著一根纖細的長煙桿,畫面會失去美感顯得十分違和。
才女與妓女
中國女性吸煙的“污名史”
而在大陸另一側的中國,煙草的發展也與女性染上了關系。不過這并非得益于某部文學作品,中國女性與煙草的聯系更多地來自現實。
《煙火撩人》
作者:(法)迪迪埃·努里松
譯者:陳睿? 李敏
版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3年10月
煙草早在16世紀便經由菲律賓,傳播到中國福建。
1611年,一位名叫姚旅的福建人在筆記《露書》中記載了煙草種植的情況。而到了17世紀末,煙草在中國已經極度流行,上到精英人士,下至黎民百姓,無論男女都有吸食煙草的習慣。清朝詩人厲鶚寫道,“今日偉男髻女,無人不嗜”。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在清朝連部分兒童都有吸旱煙的習慣,“孩子們一到他們能手執煙筒時,就由父母教他們吸煙”,當時的父母相信吸煙能幫助小孩子抵御疾病,強身健體,而女子吸煙自然更不是稀罕事。這與滿清貴族喜歡吸煙袋的習俗有關,也與江南人文堅信煙草有益于身體健康有關。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中醫都堅信煙草有入藥作用,對人的身體健康有益無害,被譽為能治百病的靈丹妙藥。
但在中國古代,女性吸煙也有諸多禁忌。其中一項便是不能在公共場合當眾吸煙,否則會被視為行為不檢、有損清名。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吸煙女性與性暗示之間的關聯由來已久,在明代的青樓中,江南名妓便會用香煙招待客人,與來者飲宴交談。明朝滅亡后,清軍對江南地區展開了大規模屠城,江南名盛一時的青樓文化就此消隕。幾年后,清朝統治者開始重建江南,也隨之重建了青樓文化,把香煙作為一種禮儀來招待客人的風俗恢復了生機,有研究者指出,對當時的娛樂場所來說,吸煙不僅放松身心,同時也帶有對明王朝的緬懷之情。無論這種對明王朝緬懷的情節是否迅速消散,香煙和妓女以及性暗示之間的聯系還是保留了下來。“煙花”成為妓女的委婉稱謂。而在如《兒女英雄傳》之類的清代小說中,也描述了香煙和性之間的聯系,男性也認為香煙具有輔助性事的功能。
明清時期描繪女性吸煙的畫作。
美國學者戴真蘭曾經分析過清朝的貞節文化,他記述過幾起丑陋的強奸案:一個女人僅僅是因為在家門口抽煙,便被陌生男性視為愿意發生不正當關系的信號,從而入室強奸。也有丈夫看到妻子抽煙,便懷疑她與其他人發生了奸情,由此引發兇殺案。
但與這種情況相對的,則是吸煙女性的另一種身份:精英婦女。在明清時代,大多數女性都吸煙,而上層與底層的區別則在于吸煙的場合。在公共場合與陌生人面前吸煙是放蕩的、底層的行為,而在私密場合吸煙則視為良好教養,尤其是文人階層,他們很喜歡在優雅的空間里和女性一起吸煙,談論風雅,并且以“煙花”為題材作詩。至于為什么普通女性沒有辦法像精英婦女那樣在私密空間抽煙,則有著各種客觀因素的限制。例如,普通女性必然只能居住在簡陋的房屋中,沒有打理的丫鬟,也沒有文人集會,即使在私密的閨房里抽煙,香煙散發的味道也會彌漫整個房屋,而精英女性的生活空間要寬敞得多。
《中國煙草史》
作者:(美)班凱樂
譯者:皇甫秋實
版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7月
不管怎么說,吸煙女性的這兩種割裂的身份一直被保持了下去,并且在不同時期遭遇了污名化。儒學衛道士堅持認為吸煙是“壞女性”的表現,一個道德良好的女人永遠不應該吸煙。清朝結束后,到了民國時期,吸煙的女性依然分裂成兩極,要么代表著放浪的上海妓女,要么代表著摩登化的、受過精英教育的現代女性。最近的大半個世紀,吸煙的女性則迎來了一段更加污名化的時期,吸煙開始與奢侈糜爛、資產階級情結、不守規矩、毒害民族等價值判斷聯系在一起。
據資料統計,在建國后的一段時間內,中國女性吸煙的比例降到了歷史新低的3%,與明清時期幾乎人人吸煙的狀況形成鮮明對比。倘若基于吸煙有害健康的考慮,所以放棄吸煙,這對身體來說是個很好的選擇,但禁煙這一行為不應建立在“污名化”的基礎上。“吸煙=不正當女性”的觀念影響了中國很長一段時間,除了觀念之外,吸煙也與現代中國的女性獨立有著密切的聯系,在女性地位低下的時期,她們的個人收入只能拿來養家糊口,沒有經濟能力來承擔煙草的開銷。
因此,當今天的年輕女性開始重新拿起香煙的時候,如同文章開頭的那張照片,它具有了很多意味,包括自由叛逆的精神、獨立的社會地位以及單純的美學魅力。
當然,我們無需再給“吸煙”這個行為賦予太多解讀意味,盡管它看上去是一件與“現代禁煙社會”相悖的舉動,它在形象背后總是會有些意涵——但就像人在某個時刻需要喝一杯酒排憂解愁,或者感受一下人生虛無一樣,吸煙也不過是諸多日常行為中的一種。相對于“大眾吸煙時代已經過去了”的期待,我們倒更愿意說“大眾給吸煙者賦予某個形象意味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而最終,一種更舒服的狀態或許是:讓吸煙與否成為一個稀松平常的選擇,一件只與在場的人健康相關的事情,一個與任何文化標簽無關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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篤行致遠 2024中國煙草行業發展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