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上至達官貴人和知識分子,下到普通百姓和販夫走卒,經常見到捏著香煙的人吞云吐霧,乃至于現在日趨流行的電子香煙,也是中國人首先發明的。在中國甚至有一種流行的看法,即男子不抽煙就是缺乏男子漢氣質。眾多讀了萬卷書的知識分子,也時不時地要來上幾根,奉所謂“飯后一支煙,賽過活神仙”為一大生活圭臬。這一日常消費習慣的養成,其實離不開晚清時期美國的煙草公司在中國的苦心經營,而中國至今都是全球各大煙草企業的主要銷售市場。
1881年,美國人詹姆斯·邦賽克(James Albert Bonsack,1859—1924)發明了自動卷煙機,卷煙速度一夜之間發生了質變,之前人工平均每分鐘制造4根卷煙的速度,現在提到了每分鐘200根香煙,1小時可造12 000根,10個小時12萬根。根據美國歷史學家高家龍(Sherman Cochran)教授的研究,在聽到這個卷煙工業的技術大革命的消息之時,位于北卡羅萊納州的煙草大王詹姆斯·杜克(James B. Duke, 1856—1925)當即對屬下大喊一聲:“給我拿地圖來!”
拿到地圖后,杜克一張一張地翻看,但只看地圖底部的比例尺和人口數量,直到翻到中國那一頁上的“人口:4.3億”,說:“那里就是我們要去賣煙的地方!”杜克從來沒有去過中國,但他和他的管理團隊都非常激動—那可是4億多人的市場!根據美國1880年6月第10次人口普查,美國當時人口才勉強接近5019萬,僅是中國人口的11%強。杜克手下負責中國市場的詹姆斯·托馬斯(James A. Thomas,1862—1940)甚至憧憬4億多人人手一支香煙的景象。這種龐大的消費市場憧憬,在全球是絕無僅有的。
中國人當然不會每個人都買香煙,然而杜克的中國市場夢也沒有落空。自1890年第一批卷煙進入中國以來,杜克公司逐漸將煙草種植、資金、技術等都從歐美轉移到中國,以上海為根據地,將銷售網絡遍布全國各地,直至很多基層農村地區,再配以非常強勁的廣告攻勢,最終其香煙銷售量逐漸以幾何等級增長,從1902年的12.5億根香煙,增長到1912年的97.5億根,再到1916年的120億根,14年之間消費量增長到了十倍。而1916年杜克公司在華銷售額高達2 075萬美元,凈利潤375萬美元。
1902年,杜克煙草公司與英國帝國煙草公司合并,成立了英美煙草公司(British-American Tobacco Company,簡稱BAT),而正是這家英美煙草公司,幾乎壟斷了中國的香煙市場,也基本上打垮了所有的中國本土香煙企業,包括1905年在上海成立的著名的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煙草自16世紀也就是明朝晚期由美洲引入中國以來,逐漸成為遍布全國的一種經濟作物,正所謂中國茶到了西方而西方煙草到了中國。
在很多不同的區域,煙草有很長的使用歷史,例如氣候寒冷的東北一帶,居民相信吸食煙草可以幫助御寒,故而吸煙變得很流行,但種煙的話難免減少糧食種植面積,且吸煙成癮以后,人的體魄也日趨弱化。清軍入關之前,就意識到了煙草帶來的問題,屢次下令禁止種植和吸食“丹白桂”。所謂“丹白桂”,實是葡萄牙語和西班牙語中的tabaco(即煙草,現在英文內寫作tobacco)的譯音轉變。
至少自16世紀中后期以來,貿易觸角已經深入東南亞的葡萄牙和西班牙商人開始和德川幕府時期的日本商人做生意(在日本稱之為“南蠻貿易”或“朱印船貿易”),所以中國東北地區當地的煙草應系從日本經過朝鮮半島傳過去的,tabaco的音譯名字也就在不同語言中多少保持著原本的歐式發音。朝鮮稱日本傳來的煙草為“南草”,中國東北地區有時候也喚作“南草”。
在美國香煙強勢入華之前,中國人消費的主要是旱煙,但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開始轉變為主要消費歐美式香煙,其中英美煙草公司可謂是極為重要的推手,這一點從充斥了各種香煙和女子吸煙畫面的老上海的廣告畫里不難發現,而像杭稚英、金雪塵、李慕白、周慕橋、鄭曼陀、謝之光、倪耕野等等一大批著名的廣告畫家,也都是受雇于英美煙草公司和其他煙草公司的畫手。
20世紀20年代倪耕野為英美煙草公司創作的推廣哈德門香煙的廣告畫,圖中一位身著旗袍、燙著頭、有一雙天足的摩登女郎,正坐在沙發上吸哈德門香煙。當時眾多廣告畫均通過這種描繪摩登時尚的路數來影響消費者,年輕女士吸煙是常見題材。哈德門香煙至今仍舊活躍在中國煙草市場上。
19世紀初,英國東印度公司成功讓中國人染上了吸食鴉片的惡習,到了19世紀末,英美煙草公司成功讓中國人喜愛上了香煙,雖然香煙不同于鴉片,但這兩者都是外國公司推廣、中國人吸食,兩者都引發了本土制造和競爭,都造成了中國資本大量外流,也造成了人民體質的弱化。1909年2月,中國、美國、英國、法國、日本等13個國家的41名代表在上海召開了國際上第一次禁毒會議,即國際鴉片委員會會議,史稱“萬國禁煙會”,所禁之“煙”是指大煙,即鴉片。
這是美國首先倡導的一個禁煙大會,因中國禁煙成效明顯而在上海舉行。這次會議主要是建議世界各國禁煙,對1912年諸國締結《海牙鴉片公約》貢獻至大。然而,也恰是此時,英美煙草公司在中國市場上一日千里地發展,推動中國人吸食新式香煙,到20世紀20年代后甚至成為當時“摩登”消費的一種標志了。在20世紀后半期,中國人口陡然增加到了13億之多,香煙市場也隨之擴大,至今,盡管每一盒香煙上都印著“吸煙有害健康”,但中國煙民的數量仍舊是全球最多的。
十幾年前到了美國以后,發現周圍的大學教授,包括中國出生的教授在內,沒有一人吸煙。周圍的歐美的研究生同學,亦無一人有吸煙的習慣,反倒是我的很多中國、日本、韓國、土耳其的同學,經常要在一些場合吸一下香煙。這種對比讓我感到有些奇怪,雖然也并不吃驚,畢竟吸煙與否是個人選擇和個人權利。到現在,以大學教師的身份來觀察的話,周圍的同事無一人吸煙,而前來訪問的很多中國學者,則是幾個香煙銷售點的常客。
在中國,也不止一次見過中國學者宴請外國學者時,當場吸煙將外國同行熏得眼睛流淚咳嗽不停而嘴上卻又用中文說“沒關系、沒關系”的場景,每每讓我大跌眼鏡。其實,美國社會多年前也和中國社會一樣,煙民遍地是,后來大力實行吸煙有害的宣傳運動,取得了實效,現在公眾場合絕少看到吸煙的人了,知識分子中煙民更是少之又少。中國因為人口眾多,尚且需要更多的努力。過去的四五年間,在辦公室和教學樓之間往返上下課的時候,都要經過一個教學樓的角落,經常見到三四個中國留學生聚集在一起,一邊用中文說笑,一邊美美地吸著香煙。
來來往往很多教員和學生,想必都看到過這一幕。這些抽煙的孩子們學習和生活在異國他鄉,有很多無法為外人道的苦衷,以這種方式短暫消遣一下是可以理解的,但他們大約并不知道,他們這種在無煙校園的場所中公然聚眾吸煙的舉動,足以在一瞬間損害他們自己和中國留學生的美好形象,私底下為人詬病;而年輕的他們更不知道,這種瀟灑的吸食卷煙之“香”,誠乃晚清以來強加在中國人頭上的一塊沉重的消費傳統,是從吸食鴉片煙到吸食“香”煙一以貫之的民族痛史的一部分,而當年推波助瀾最為厲害的國家之一,恰是他們腳下的美國。
煙草只不過是美國在19世紀晚期眾多的對華商品銷售中的一個方面而已,它說明了中國市場在美國全球貿易結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也能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中國對美國的意義所在。從這個角度看的話,中國在今日的中美關系以及美國全球貿易框架中,仍舊扮演著十分類似的角色。中國的繁榮對美國和整個世界都是極其有利的,正如1879年美國前總統格蘭特訪華的時候在北京對恭親王所說的那樣。
篤行致遠 2024中國煙草行業發展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