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孩子的視覺看,大多數成年人都是很老的,所以,在我的印象里,二爹從來就沒年輕過。
六、七十年代的農村很窮,窮到能吃飽飯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所以我們永遠不要埋怨食堂的飯不好吃,永遠不要為下一頓吃什么合胃口而發愁。我感覺這么要求自己,就是對二爹最好的懷念。因為我們曾一起走過貧窮,又一起迎來了富足的新時代。
雖然吃食上頓不接下頓,但這并不妨礙村民形成統一的世界觀。男人必須抽煙才像個男人,不抽煙的男人永遠沒出息;女人千萬不能抽煙,抽煙了就像壞人。后來能看上電影了,覺得男人抽煙就像毛主席一樣瀟灑,女人抽煙就像《黑三角》里隱藏得很深的女特務于黃氏。拿這個尺度把二爹那一代人重新量一下,居然覺得很有道理。
二爹在我遙遠的記憶里第一次粉墨登場就很有特色,坐臥行走都隨身帶著一個緊口布袋,里面裝的是煙絲,和火刀、火石。布袋用柔軟的細繩系在煙桿上,干活時把繩子繞一繞就別在褲腰上,休息時取下來用煙鍋往布袋里一挖,裝滿按一下,就可以點火抽起來了。
我以二爹最深刻的印象,是沒有他學不會的手藝。不知從哪弄來了煙葉種子,找個地方隨便播種下去,就能長得膘肥體壯。寬寬的葉子像一個個小蒲扇。成熟曬干之后,制成細沫,就可以吸食了。我在旁邊聞著煙草香氣異常誘人,他告訴我說,制煙絲時他是加了調料的,不然不會這么香。可惜我當時年齡太小,沒有把調料名字記下來。
夏天天熱,二爹喜歡在堂屋鋪塊涼席,枕著小板凳咪上幾口然后午睡。以前的土房子冬暖夏涼,天再熱都不會睡出一身臭汗,二爹一袋煙抽得差不多的時候就快要睡著了。我在旁邊自己玩孤單,不想給他睡,就擺弄煙桿,他發現后,迷迷瞪瞪地睜開眼,說一句:“你這個龜孫……”然后又自顧睡了。
一覺醒來,他有時會問我:“二子,我睡了多久?”我說:“好長時間了。”他于是做起來,裝滿煙鍋,火刀和火石一陣叮叮當當的碰撞后,火星飛濺到火紙上,燃起小火苗,把煙鍋就近點上火。“火紙”就是吊孝用的草紙,柔軟易燃,被叫做“火紙”可能即源于此。
這個時候我有兩樣東西可以吃:一是外面烈日下暴曬的青蝦,曬干后把頭掐掉,吃起來味道不錯,新鮮且有魚香。其二是煮熟的山芋切成薄片,曬干后堅硬無比,俗稱“干不棗”。“干”的意思自不必說,“棗”言其甜也,夾在當中的“不”是襯詞,沒有意義。等我吃足了,二爹會裝一些讓我帶回家去。
他自己在那抽煙,煙桿里聚積的煙油阻礙煙味通行,每吸一口,就會發出“咕咕”的聲響,好像里面藏著一只青蛙一樣。二爹有時會找根極細的鐵絲類的東西在里面疏通,然后接著吸。
后來不知什么時候起,煙桿下面就吊了一塊玉佩,形狀像古人的書案。上面有的地方紋路清晰可辨,有的地方又像被烏云籠罩。他不給別人碰,即使睡著了也要收好。他自己說玉有靈性,不摸還能生長,陌生人一碰,就成死玉了。小孩不信這一套,非要摸一下試試,但是他看的緊沒有機會下手。他告訴過我,說玉是祖輩傳下來的,要好好收著。那時候還沒有文物的概念,這個“收”也就是單純的保管好的意思,絕不是為了升值。
紅日頭西沉的時候,二爹就手握鐮刀、肩挎箕畚或者搭一塊布兜,嘴含煙袋,步履匆匆下湖割草去了。割草可以喂牲口,也可以曬干賣飼料。二爹割草速度快,到太陽落山回家時,二爹的身后已經聚積了大大小小十幾堆“草山”了。找個平坦地帶攤開,明天這個時候再來就可以運回去了,一般是在空閑房屋收好,數量足夠多了自然有人上門收購。
不給種煙葉的時候,二爹只好去街上“黑市”購買,但是買回來的煙葉不管口感還是品相都比不上他親手種的好。有一陣子他也買雙代店里的“洋煙”,吸了一陣子感覺“沒勁”就放棄了,而且我看慣了他兩手背著,嘴里含著煙桿步履匆匆的樣子,感覺他抽洋煙的樣子有點“不像”。
后來形勢松了些,他又開始種煙葉。自己卷“喇叭筒”,或者仿制洋煙。把紙張裁成矩形,倒上碎煙沫,用一個手指輕輕一劃,煙沫就均勻攤成一路。矩形一個長邊卷起,手指一對搓,一根洋煙就誕生了。他老是說自己制的煙味道好,勁頭足,可能也確如此。因為每次我在旁邊都能聞到煙味確實比國營煙廠的香得多,還有點嗆人。
二爹從不喜歡欠人情債,即使在最貧窮的年代也一樣。別人給他煙抽,他總是笑瞇瞇地從腰間抽出煙桿,說:“你那個我抽不慣,還是我的好。”別人如果想嘗試他的老煙袋,他也會熱情地遞過去。
我有時聞著煙味感覺好奇,也想抽兩口,跟二爹說了,他就哈哈大笑說:“中!二爹的煙,不給孫子吸給誰吸?”吸了一口,煙桿里油煙的怪味和煙葉的辣味一起往我嗓子里沖,嗆得我眼淚都下來了,丟開煙桿還一個勁地咳。二爹就說:這不是小孩子的玩意,你以后還抽不抽?我說以后我才不沾這個東西,有什么好抽的。
我讀高中的時候,二爹背已經駝得很厲害了,經常邊抽煙葉邊彎著黝黑發亮的脊背四處行走。他是個閑不住的老人,不僅會種地、會伺候牲口,還會柳編和葦編,農閑時沒事可做的話還會捉魚。他不愿成為后輩的累贅,同時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讓子女生活得更好。
后來我異地求學和謀生,這使得我對二爹逐漸疏遠。究其原因其實是從心里對原生環境的不認可和脫離。十年前二爹因病去世,在我心里基本沒激起什么浪花,在經歷了很多的坎坷和是是非非后,想起二爹突然會莫名的懷念。不由自主地追憶我們感悟的血濃于水和忘年交。每年祭祖的時候我都會給他燒點紙錢,以示想念。以后再去我得帶盒煙去了,只不曉得他老人家是否抽得“投口”。如果有幸夢中想見,我很想問一句:好久不見了,二爹你還好嗎?
篤行致遠 2024中國煙草行業發展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