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周慕橋1908年為英美煙公司繪制的月份牌
?
2 昭君題材的月份牌,丁鵬繪
?
3 以三笑姻緣為題的月份牌
從拼貼到軟普
——月份牌與現(xiàn)代烏托邦在東方的日常呈現(xiàn)
當利希滕斯坦的那些卡通畫和安迪·沃霍爾的那些瓶瓶罐罐都命名為“波普(pop)”,當自1905年代到1970、80年代的夸張、艷俗風格的電影、家居設計和海報被桑塔格稱為“坎普(camp)”時,在漢語世界之中從未出現(xiàn)對于流行文化和藝術有力的命名和系統(tǒng)性的闡釋。事實上,月份牌在夸張、艷俗和直接的世俗性上,完全有著濃重的camp,但它又沒有戴高樂演講、好萊塢警匪片那種夸張中的硬質感,我們或許可以將其稱為“軟普”(soft camp)。
當時,我正在喝一杯自由古巴,在人民廣場北側湖邊的一家酒吧外側回廊,抬眼間,我被自己眼前突然出現(xiàn)的尤物驚住了。那是一座高聳在云端的巧克力山,巧克力的顏色,巧克力一排排一格格被啃食之后前低后高的樣式。那進退之間,就如同舞步一般節(jié)奏迷人。再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原來那就是著名的國際飯店。我以掌心暖杯,隔空對著遠處發(fā)誓,我的巧克力美人啊,我一定要到你的里面去睡上一個晚上。我如此信誓旦旦大約是在2002年,但至今我仍未住進過國際飯店,而我那天包里帶著一張上海老月份牌,當晚它就掛在了我的臥室里。
這就是上海——那個1920、30年代的摩登世界與絕大部分中國人的關系。那個年代的上海構成了整個現(xiàn)代中國的現(xiàn)代感,但這種現(xiàn)代感存在于兩個各自分離的世界。一個作為外部景觀的ART Deco風格現(xiàn)代建筑群,另一個則是月份牌所呈現(xiàn)的更為日常的細軟物品世界及其戀物幻想。
西式建筑群是這個現(xiàn)代世界最直接也最為壯觀的視覺形象,但往往也是大部分民眾所鮮有進入的空間。正如在那篇迄今為止關于上海最得其精髓的文字——孫甘露的《此地是他鄉(xiāng)》中所描述的:“那些從未進入過外灘任何一棟西洋大樓的人,來到上海和離開上海的時候都要與這些大樓合影留念,似乎這些與他們全無關系的大樓又是他們自己生活最緊要的一部分,再也沒有比這更奇怪的事情了。”事實上,這就是上海這座現(xiàn)代世界與我們之間的悖謬聯(lián)系。你著迷于它的摩登,但又從不真正進去其中。與此同時,你的臥室、你的日常生活,你的睡夢又被這種摩登的感受所侵染。而月份牌正是這種進入家家戶戶廳堂和想象的摩登微縮世界,它塑造了現(xiàn)代中國人對整個摩登世界的想象,并在很大程度上構成了他們的感知外部世界的能力和對生活方式的想象和預期。月份牌是可以帶進你臥室的輕軟之物。
就視覺的風格而言,月份牌與Art Deco西洋大樓也有著截然的不同,它不完全是一種外來的西方樣式。月份牌在商業(yè)廣告形態(tài)上的外來身份與它在形象感的東方形式上有著一種渾然一體的統(tǒng)一,這統(tǒng)一的最終實體,便是一個摩登的上海女郎。
?
4 倪耕野所繪的耕種牌香煙廣告,四美圖
最早的月份脾是1896年鴻福來票行隨彩票奉送了一種“滬景開彩圖,中西月份牌”的畫片,“月份牌”這個名詞就從此沿用。后來為了加速印制廣告畫,商家就去掉年歷,月份牌從而成為名副其實的廣告畫。
月份牌這種視覺消費品是廉價乃至免費獲得的。起先大多是在年終歲末贈送給經銷商或顧客的月歷,既當禮品,又是廣告。我們現(xiàn)在見到的早期月份牌招貼廣告,有香煙廣告、化妝品廣告、藥品廣告、銀行廣告、保險公司廣告等,都是隨商品贈送給顧客的。只要你買兩盒英美煙草公司的紙煙,就可以憑煙盒內附裝的贈券換取一張月份牌。大商場都實行“購物一元,獲贈香艷廣告一張,多購多贈”的辦法。因此,月份牌事實上是現(xiàn)代商品世界奉送給所有人的一個日常生活的烏托邦,在這個烏托邦中現(xiàn)代世界以最柔軟的女性身體和充滿家庭氛圍的室內外空間而呈現(xiàn)。
對于月份牌的研究,近年來隨著民國熱、懷舊熱的興起已蔚為大觀。但其思路和方向,多為民俗和都市文化的研究,而鮮有將月份牌本身作為一種獨特的視覺經驗和現(xiàn)代藝術來討論的。月份牌是現(xiàn)代中國最早的廣告形式,而月份牌的集大成者杭穉英又是中國現(xiàn)代廣告之父。作為一種歷史事實,這很大程度上證明了月份牌對我們現(xiàn)代視覺經驗、日常想象和生活的塑造。但是,另一方面,我們往往忘記了作為一種藝術本身的月份牌。這與當代中國的批評和理論話語的原創(chuàng)性貧困有關。當利希滕斯坦的那些卡通畫和安迪·沃霍爾的那些瓶瓶罐罐都命名為“波普(pop)”,當自1905年代到1970、80年代的夸張、艷俗風格的電影、家居設計和海報被桑塔格稱為“坎普(camp)”時,在漢語世界之中從未出現(xiàn)對于流行文化和藝術有力的命名和系統(tǒng)性的闡釋。事實上,月份牌在夸張、艷俗和直接的世俗性上,完全有著濃重的camp(“Camp”一詞來源于法語中的俚語“se camper”,意為“以夸張的方式展現(xiàn)”),但它又沒有戴高樂演講、好萊塢警匪片那種夸張中的硬質感,我們甚至可以將其稱為“軟普”(soft camp)。
?
5 周慕橋,明顯的線條勾勒然后著色的風格,其人物形象較為平面,在直觀上更為接近老北京風俗畫,而不是上海摩登場景
當然,之前在始終未得到足夠美學闡釋的背景下,月份牌也就僅僅成為了月份牌——一種民俗學和城市文化研究意義上的遺產,而不是一種美學和藝術的風格。當年月份牌大師杭穉英參加一美術界宴會,席間討論色彩問題,杭穉英不禁參加討論,一位畫家不客氣地說了一句:“你也配談色彩”,讓正在拿湯匙挽湯的杭穉英一時僵在那里(此場景,來自杭穉英之子的回憶)。杭穉英的尷尬是作為一個商業(yè)畫家面對所謂純繪畫、純粹藝術時的尷尬。(其實,商業(yè)畫家與純藝術性畫家這一區(qū)別,也不盡準確。藝術上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商品,或是家族訂制的肖像或是教會或國家機構訂制的裝飾壁畫,即使是中國的的文人水墨畫,大多也是友人圈內請約之作,都是有著潤筆之價的。鄭板橋的竹子是在揚州橋口擺地攤換碎銀子的,齊白石老頭的小蝦米也是當工資來發(fā)給他家傭人充錢用的。)事實上,我們都不再知道那位呵斥杭穉英的純藝術畫家究竟畫了些什么或者給我們留下了哪些特殊的視覺經驗,但我們很清楚的知道杭穉英給整個現(xiàn)代中國人的視覺和想象帶來了多大的現(xiàn)代主義影響和變化。
這種現(xiàn)代性經驗,也絕不是茅盾在《子夜》中所描繪的,讓鄉(xiāng)下老太爺吃驚得中風一命嗚呼的、純粹外來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沖擊。“外白渡橋的高聳的鋼架……浦東的洋棧像巨大的怪獸,蹲在暝色中,閃著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燈火……高高地裝在一所洋房頂上而且異常龐大的NEON電管廣告,射出火一樣的赤光和青磷似的綠焰:LIGHT.HEAT.POWER!”這是《子夜》的開篇,小說的副標題是“1930年,一個中國羅曼史”。鋼鐵、電、光、熱和力量,這是上海或者說整個中國在1920、30年代所迎面硬生生遭遇的整個西方現(xiàn)代物質世界,這也是當代的現(xiàn)代性理論、殖民文化研究所集中關注的話題。但事實上,上海的現(xiàn)代性進程,與純粹作為一個西方人治下的殖民地比如孟買或者香港有所不同,因為西方人從未獲得對上海的全面治權,因此在擺脫了中央政府權力享受巨大自由空間的同時,上海在文化上也從未遭受到一個統(tǒng)一的西方殖民政府的規(guī)訓(上海的多國租界與香港作為英國殖民地不同,從未有過制度化教育系統(tǒng)的馴化,比如統(tǒng)一的英語教育)。所以,整個上海的現(xiàn)代性經驗,從外殼和表面上看似乎是外灘那些純西式建筑群,是外白渡鋼架橋的硬殼,但是就其內里而言,卻又是以江南文化為核心的軟芯。這柔軟但又敞開吸納了全面西方現(xiàn)代形式的核心形象,便是月份牌,尤其是其成熟和鼎盛時期的杭穉英風格月份牌。
?
6 鄭曼陀的擦筆畫女郎
正如我們所知道的,最初,月份牌是作為月歷贈送的。因此,月份牌的本意是對時間的記錄和提醒。事實上,我們可以看到,月份牌作為一種現(xiàn)代世界的視覺呈現(xiàn)本身,卻也是在時間進化的過程中突顯的。在早期月份牌中,日歷是一個不可或缺的構件,往往處于畫面兩側或下端。與這種強化的時間要素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其題材內容相對封閉的傳統(tǒng)性。如早期月份牌畫家中最著的周慕橋,所畫的多為古裝人物 ,如《長坂坡》《華容道》系列,戎馬縱橫刀戟林列,極受時人歡迎。在1908年為英美煙公司繪制的一張月份牌中,周慕橋精細地描摹了宮苑中各色人等的活動,而在這宮苑的頂梁處卻是插著英美的國旗,宮苑最下方的臺階處則是英美煙公司的煙標。
在一個純粹古代的封閉宮苑空間中,卻飛來峰一般插入了英美的標志圖案,這造成了一種極其獨特而乖謬的拼貼效果。在這里,一個不斷奔來的現(xiàn)代時間完成了對封閉東方空間的侵入。但這個現(xiàn)代的時間僅僅是一種標志,而尚未獲得其在東方世俗世界的肉身形象。
?
篤行致遠 2024中國煙草行業(yè)發(fā)展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