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草在線專稿　　據(jù)說夾雜著家禽糞便味的空氣是可以解酒的。天麻麻亮，半夢半醒中，我感覺到我已經(jīng)酒醒了。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看著這簡單的白墻和沒掛窗簾的窗戶，我竟忘了這是在哪里。

　　思緒一點點清晰，這是阿友蓋的新房。我翻了個身，并不想起床。耳邊不間斷的傳來阿友爸的呼嚕聲。阿友媽不知什么時候起來開始收拾東西，時不時的來問阿友要帶些什么。阿友不耐煩地回著：媽你收拾這么早干啥，又不得急……

　　迷糊中，阿友那張木瓜似的臉卻在我腦海中越來越清晰。

　　阿友的偶像是張學(xué)友，有一年淡季檢修，主修師傅帶了個隨身聽放歌，放到《情書》時，他偷偷按下了單曲循環(huán)。那天，當(dāng)車間所有人都聽到想吐的時候，他依然一邊干著活，一邊哼著歌，還不許別人關(guān)。

　　阿友有個缺點：不愛往倉庫跑，什么零配件壞了，能修一定修，他說跑倉庫費事，還顯得沒本事。班長讓他領(lǐng)個門把手，他找了塊廢鋼板，量好尺寸，用乙炔割好，拖著電焊機(jī)就去了現(xiàn)場。零配件是省下了，事情也做好了，可是有時候并不討好，甚至惹來些非議。但他不在乎，設(shè)備修好了就是本分。

　　阿友不是正式工，他來廠里打工有一個目標(biāo)，賺夠二十萬，回老家蓋房。這是他喝醉時說的，他這個人不會說謊，尤其是喝醉的時候。他自己算了一下，每月房租三百，充飯卡一百，不抽煙、不喝酒、不宵夜，大概三年就能攢夠了。

　　阿友第一次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是公司第一次擇優(yōu)直簽考試的時候，理論成績出來，阿友徹頭徹尾興奮了一把，75分，第四名。總共7個名額，阿友內(nèi)心覺得，這事妥了。可是民主評議打分一出來，阿友就蔫了，還是75分，可是別人都是90多。最后阿友第8名。

　　我們都很替阿友不忿，但大家心知肚明，阿友執(zhí)拗的性格，確實不受一些人待見。阿友只是笑笑，整天樂呵樂呵的，該干啥還干啥。但是阿友心里是有委屈的，隨后的一個中班，他默默的站在挑選臺選了八個小時的煙，沒去一趟廁所，也沒有和旁邊平日里愛扯幾句黃腔的大嫂搭一句腔。下班的時候我跟他一起走，感覺他眼圈是泛紅的，也許是選了整個班的煙給累的，也許是心里委屈淚憋的。

　　不知怎么的，那時我腦海里老是浮現(xiàn)出這樣一個畫面：阿友手里拿著扳手，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他騰不出手來擦，又怕被人看見，只能迅速裝好工具，飛快的騎上一百五十塊錢買來了的二手自行車，風(fēng)干了自己的眼淚。

　　那段時間，我們幾個小年輕下了白班老愛出去宵夜，趁著熱浪喝幾口冰啤、發(fā)幾句牢騷，每次我們都會拉上阿友，阿友不知道我們?yōu)槭裁蠢鲜菒酆八?#xff0c;可能他還覺得是自己長得帥吧。阿友酒量很一般，兩瓶啤酒就滾地上了，但他每次都會把自己喝醉，喝醉前都會告訴我，還差十萬，他就要回老家蓋房了。我沒理由的就相信他，并且希望他早點把房子蓋起來，因為他這個人不會說謊，尤其是喝醉的時候。

　　有一天阿友悄悄告訴我，蓋房子的時間可能要往后推一點了，我說為什么，他笑著用手指了指一輛灰聳聳的舊摩托車，告訴我，這是他花了一千二百塊錢買來的。又過了幾天，阿友告訴我，蓋房子的時間可能又要推遲了，我說為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一部手機(jī)。我想這年頭買個好手機(jī)很正常，就沒細(xì)問。可是我低估了手機(jī)對阿友的魔力，他從老年機(jī)一步跨越到智能機(jī)，過去連短信都不發(fā)，現(xiàn)在每天十來條朋友圈，我還不能屏蔽他，因為他經(jīng)常發(fā)的都是搞維修的事。

　　阿友因為他的朋友圈又和班長懟上了。因為煙葉調(diào)度沒到位，車間停工三天，按例這三天設(shè)備檢修。任務(wù)分配下來，我們班檢修打葉機(jī)。檢查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風(fēng)分箱里兩塊網(wǎng)板間的鐵釬往外跑了一些，導(dǎo)致兩塊網(wǎng)板的另一端已經(jīng)稍稍翹起了，班長的方案是直接把網(wǎng)板敲平，再把鐵釬敲進(jìn)去就可以了，我們大家也都贊同，省事且不影響工藝和生產(chǎn)。阿友一個人卻嘟囔了一句：“就會打懶主意”。我們都沒理他，這個悶葫蘆卻跑一邊發(fā)了個朋友圈，被領(lǐng)導(dǎo)看見了，把班長喊去談了話。班長怒了，非要把他趕出我們班，當(dāng)然最后不了了之，但是阿友又一次很委屈。班長怒目圓睜趕他走的時候，我腦海里又冒出一個畫面：阿友走出車間，扔掉手里的工具，買了最近一趟回村的車票，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他不敢用手來擦，怕被人看見，只好打開車窗，風(fēng)干了自己的眼淚。

　　哪個烤季結(jié)束后，阿友申請不參加檢修，他要回家蓋房。再一次見到阿友，就是昨天的事了。見到我時，阿友爸媽笑的很開心。我不知道他們是見到我開心，還是住進(jìn)了新房子開心，或許兩者都有吧。

　　阿友蓋得新房子不大，左右兩間房，中間一個堂屋，房子外面貼著白色的瓷磚，從貼磚的技術(shù)質(zhì)量來看，這是阿友自己貼的。盡管貼磚的問題很多，但跟這漂亮的院子比起來，那都不是事兒。阿友家院子很大，養(yǎng)著雞和鵝，還有一條大狗，地上鋪著土磚，周圍籬笆旁種著三五棵果樹。后院種著平日吃的蔬菜，白菜茄子筋豆辣椒等。阿友家三口人，這些菜足夠他們自己吃，還能剩很多送人。看起來，即使阿友結(jié)婚，這房子也夠住了。

　　還沒進(jìn)屋我就聞到了燉雞的濃濃香氣，不喂飼料的果然不一樣，這香味估計能飄遍全村吧。頭次登門，我沒好意思放開了吃，阿友父親實在，指著桌上的菜：“快吃快吃，一會喝酒了就吃不下了。”這話要別人說，我可能還會假客氣下，但從阿友爸嘴里說出來，我就心神領(lǐng)會了。酒還沒開喝，仿佛吃都已經(jīng)吃醉了。

　　二兩下肚，阿友爸話就多了起來。誰誰家孩子在外面做大官多有出息，誰誰家孩子在外面做買賣賠得傾家蕩產(chǎn)，誰誰家孩子在外面做工程掙大錢了，誰誰小孩兒離婚搞的老兩口慪不完的氣。阿友媽呢，一說話就要我給阿友介紹女朋友。我就一個勁夸他們家房子蓋得好，院子收拾得漂亮。阿友媽說：要不你也蓋一個，過來住唄。阿友說：我看行，城里有啥意思，錢夠用就行。你就過來住，小伙子，阿友爸一把摟住我的肩膀：叔別的不能保證，但是保證你在我們村里，誰都是你朋友，你像隔壁那個誰，是你朋友吧。阿友大姨家那個誰，也是你朋友。街頭老吳家那個誰，是你朋友。開超市的誰和那誰，是你朋友。哎，對，都是你朋友。行，叔，就這么定了，那我就過來住。對，你就過來住，哎？阿友爸轉(zhuǎn)頭問阿友媽：旁邊王老八他家都搬城里了，他家房子是不是打算賣？阿友媽一擺手說：他家那破房子，哪能住人？拆了重新蓋唄。恩，也對……

　　那一整晚我們都在計劃著買地蓋房，這個話題也已經(jīng)聊到基腳要挖多深，廚房是建土灶還是用煤氣，雨棚裝普通的還是無聲的，衣柜是打的好還是買的好……

　　阿友爸的呼嚕聲沒吵醒我，阿友和他媽的嘮叨聲也沒吵醒我。最后，陽光透過明亮的玻璃照到了床上，把我曬醒了。

　　阿友的行李已經(jīng)包好，擺在門口。吃完早飯，和阿友爸媽告別后，我倆就開車回城。一路無話，阿友又放起了《情書》。你可別單曲循環(huán)啊，我警告阿友。女朋友都沒有，一天天情書情書的，思春吧。阿友心不在焉的望著窗外，沒跟我嗆，應(yīng)付了一句：不會了，不會循環(huán)了。房子蓋好了，接下來什么打算啊，我問阿友。娶媳婦唄，我算了一下，娶媳婦得二十萬啊，又得干三年吧。阿友嘆了口氣，點了根煙，忽然轉(zhuǎn)頭問我：你呢，你啥打算？我啊，去你家旁邊蓋房子然后娶媳婦兒啊。我哈哈哈干笑了幾聲。阿友看了看我，也哈哈哈地笑了。

　　之后，又是一路沉默。我忽然意識到，沖阿友一聲狂喊：喂，怎么又循環(huán)了。阿友看了看我，又哈哈哈笑起來，眼圈都笑紅了。嗖嗖的風(fēng)吹進(jìn)來，又風(fēng)干了他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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