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來，只要是在霜降的日子，我照例要去富民花園里漫步，看那草尖上的霜。看完了霜，我就從內心里返回，開始一天的生活。而每天，面對那些重復而又繁瑣的東西，我就獨自掩門問自己，這樣的生活，是我內心真正需要的嗎？有時候，我幾乎是夸張而又變形地做出一些舉動，以此來掩飾我內心的不安和惶恐。正如樹葉來掩飾果實，而那冥冥中的果實，又是我真正的欲望嗎？

　　簡，我樂意用簡這個詞，似乎多一個字都顯敷衍。比如簡練，總覺透著加工的痕跡，不純粹；比如簡潔，又過于拘謹，格局空間小了些。簡是冬天的樹，繁花綠葉盡去，只留硬硬的枝干，抵御風霜嚴寒。天寒山瘦，山間曠野，再無綠意浩蕩，繁花織錦。只有蒼山嶙峋的脊背裸露著，就連風也簡化了旋律，如剛剛學會吹簫的孩子吹出的單調的音，重復著，固執地在天地間張揚。只有雪的飛舞制造著冬日的浪漫和華麗，讓心野回味曾經有過的美妙情懷。

　　我曾經長久地凝視著一棵樹。有一天突然明白，其實一個人的生命，也像這樹一樣。你看它的樹冠，枝葉蓬勃，有鳥兒啁啾。而在樹葉掩映下，是它誠實的樹干，一圈一圈年輪環繞和相擁，樹干下，是埋在土里的根須，它堅定而又默默地生長著。枝葉婆娑下，根須里包含著多少隱忍、堅強、沉默和懸念。這些隱秘的根須，我把它當作是回歸到了生命的內心。

　　在這個季節，靜穆肅立，隱忍著內心的孤獨，不再談及光鮮靚麗的事物，以一種最原始的方式，呈現最簡單的輪廓，粗魯的北風，不懂憐香惜玉，一路莽莽撞撞，所過之處，總能聽到，跌倒和骨折的聲音。高大的身影，日漸消瘦，以站立的姿勢抵御寒冷，在季節的輪回中，期待揀回，被落葉卷走的鳥鳴。

　　我欲冬日出游，一朋友問：“到處都是光禿禿的樹，有什么好看的？”其實，光禿禿的樹何嘗不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呢？冬天，光禿禿的樹，姿態萬千。榆樹枝條纖細，像一把豎立的大掃帚；核桃樹則是粗線條的，很少有纖細枝條；最粗獷的要數柿樹了，枝枝杈杈，枝干粗壯，樹冠龐大，有時在樹梢還掛著幾顆紅柿子，吸引了一群嘰嘰喳喳的鳥兒；最奇特的樹是一種叫龍爪槐的，彎彎曲曲的枝條像龍爪，更像蚯蚓，有的被修剪成半球形，看上去圓圓的。

　　冬天的樹，最為恬靜、素樸。放眼望去，一棵棵樹，佇立在寒風之中，清瘦的枝條，傲然伸向冷冷的天空，與村莊、河流、田野一道組成最古樸的風景。冬天的樹是美麗的，喜畫老樹的吳冠中這樣描寫過冬樹：“夏木郁濃，固具郁郁蔥蔥之美，而冬天的樹，赤裸著身軀，更見體態魁梧或綽約多姿之美。”冬天的早晨，常有團團的霧氣，樹便醉在這霧靄里，看不清模樣，恍惚只有樹干，像一些船桅，夢幻般浪漫。待到太陽升起，霧氣散盡，薄薄的陽光照在樹身上，影子便投射在地面上，枝椏交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感覺它們是在相互依偎著取暖。

　　冬天，樹葉落盡，樹的顏色便顯露了出來。桃樹的枝條是紅色的；核桃、白楊等樹是白色的；刺槐、榆樹等是灰褐色的；柿樹則幾乎是黑色的；更有一種叫金枝槐的樹，枝條是金黃色的，在陽光下遠遠望去，金燦燦一片……還有樹的裂皮、樹刺、樹根等，只要細心觀察，冬天每一棵樹都像一件精美的藝術品。喜歡三毛的詩句：“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恒，沒有悲歡的姿勢。一半在塵土里安詳，一半在風里飛揚；一半灑落蔭涼，一半沐浴陽光……”

　　下雪的天氣里，與其他日子比起來，樹多了幾分嫵媚嬌俏。那硬朗的枝條上，因了這片片的白，便柔潤豐滿了起來，有著“疏枝橫玉瘦，小萼點珠光”的風雅。看著這銀裝素裹的樹，感覺旖旎的春光也不過如此吧，心中便有了融融暖意。有月亮的夜晚，樹靜默而美麗。柔和的月光里，我站在樹下，樹用枝干勾勒出粗獷的線條，仿佛素描、木刻或淡墨寫意，給人以美妙的幻想或淡淡的情思。有風過樹梢，樹枝便曼妙地搖動起來，有種“動枝生亂影”的美妙。其實真正給我帶來溫暖的，是蹲在樹枝上的鳥巢，像小巧玲瓏的竹籃，經過多少狂風冷雨仍然那么精致地掛在樹上。詩人韓作榮在《冬天的樹》中寫道：“鳥巢是裝滿聲音的果實，多汁的鳥在空間蕩出水的粼紋……”我看見遼闊的天地間，一只喜鵲在巢外盤旋，最后站在樹枝上鳴叫。它靈動的身姿，清越的聲音，在寂寞的冬天里讓人感到分外溫暖。

　　看完了霜，我就從內心里返回，開始一天的生活。而每天，面對那些重復而又繁瑣的東西，我就獨自掩門問自己，這樣的生活，是我內心真正需要的嗎？有時候，我幾乎是夸張而又變形地做出一些舉動，以此來掩飾我內心的不安和惶恐。正如樹葉來掩飾果實，而那冥冥中的果實，又是我真正的欲望嗎？比如，表面上對金錢和權勢的漠視，而一旦真正短兵相接的面對，靈魂里依然在沖突。有一個夜里，我夢見自己中了一千萬元的彩票，于是，我興奮地在高速公路上和奔馳的小車賽跑，我的速度竟賽過了小車。看來，金錢的力量還是大。還有一天晚上，我夢見自己坐在主席臺上，面對著臺下黑壓壓的一群人慷慨演講，我看見臺下的人都對我畢恭畢敬，分分秒秒觀察著我的眼神小心翼翼行事，其間還有一個昔日得勢的禿頂男人躬著腰準備隨時聽候我的吩咐，為我系鞋帶，拎皮包，撐雨傘，遞手紙。而現實是，我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有時候還用唯心和虛擬的言語動作來迎合著在心里其實很抽象的一些人。而我，一直沉默著不愿說出謎底，一張臉的扭曲姿態，從不愿曝光。

　　我也想做一棵樹，張開臂膀，坦然面對人生的風風雨雨，春華、秋實。我想做一棵落葉的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把自己的情感融入大自然當中，一年一個輪回。我想做一棵不屈的樹，扎根腳下的沃土，守候著屬于自己的那片土地，哪怕暴風雨將樹枝刮斷，也決不放棄，春風吹過，照樣撐起一片綠色。我想做一棵冬天的樹，雖然沒有了青蔥的顏色，雖然褪去了曾經的繁華，但我依然堅強，抱著希望，靜候夢想……漫步在冬天，我在尋找一棵野生的、可以寄托情思的樹，讓激情在春天迸發。

　　李漁說樹的好處是“見雨露不喜，睹霜雪不驚”，所以能“挺然獨立”。冬天的樹是謙和大度的，不喧嘩不虛浮，你見或者不見它，它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一如敦厚的農人，給人以淡泊安詳之感。佇立風中，我對冬天里的樹忽然就有了感悟，冬天的樹是內斂睿智的，它丟棄一切瑣碎，將生命最本質的形態呈現出來，干凈、簡約、磊落，是四季中最好看的。面對風霜的侵襲，它精氣神十足，卓然獨立，更顯驍勇剛勁。

　　對生活保持著敏感和熱情的人，他的神經也許會更纖細，疼痛感會更強一些。所以，我理解的幸福便是，保持適度的憂傷，保持適度的快樂，任何大喊大叫大鳴大放歇斯底里只能是生活中的曇花一現。按照自己的內心去生活，有時候也要對生活做出小小的妥協，或者是繞道而行的從容姿態。因為這世上，從來沒有為一個人開辟出來一條大路。天鵝之所以是天鵝，它可以在近萬米的高空上揮動翅膀翱翔。而當它落在水面時，卻總是溫和而又謙卑地讓翅膀隱形，彎著頭頸友好地打量著那些嘰嘰喳喳的鳥類。

　　無論什么時候，回歸真實，展現自我，都是需要一種勇氣的。所以，我要向樹學習，冬天的樹，沒有你的內斂、堅毅，就沒有春之嫵媚，夏之嬌艷，秋之豐碩。其實，在你的沉默里，我也讀懂了這樣的哲理：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