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窄”是描述空間及空間感受的概念,是一個相對的概念。人在宇宙間是個比例中項,任何所謂寬的,放到宏觀世界都是窄的;任何所謂窄的,放到微觀世界都是寬的。精采的表述莫過于《莊子?養生主》“庖丁解?!敝械囊欢卧?#xff1a;“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馀地矣?!蔽矣幸皇住秾捳琛?#xff0c;全文如下:
峨眉自古路朝天,最是公來不禁山。
半邊容我與君走,尚與路人留半邊。
君不見高空王子阿迪力,觀者如山俱屏息。
君不見開元大道如青天,白也爾獨不得出。
渺渺一塵歷劫波,爆炸徒生幾千河。
卻看地球漸成村,邇來天下被網羅。
天涯未及納米寬,咫尺何啻萬光年。
合德分蘇詎可料,神州已著非常道。
一帶一路亦人謀,兩道島鏈聽天造。
疏可走馬不容針,窄如扁擔棲仨人。
紀昌習射已貫虱,庖丁解牛新發硎。
人生達命信可樂,夜航船上伸伸腳。
最窄莫過牛角尖,掉頭一吹動寥廓!
或問:“古代詩文中是否有‘寬窄’之道,這種寬與窄是如何體現在詩歌與古文之中?”我的回答是:當然有,古體詩約束較少,格律從寬;近體詩約束較多,格律尚嚴,韻部較窄。一般說來,格律詩的寫作,較古體詩寫作難度較大。但會者不難,或可因難見巧。較常見的一種情況,就是遵循詩律時,對散文語法常規有所顛覆。如辛棄疾的“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以文法觀之,簡直就是不通之語?!斑b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以文法觀之,詞序句序不免顛倒錯置,然均不妨其為千古傳誦的名句。李商隱的“分曹射覆蠟燈紅”(《無題》),把“蠟燭”寫成“蠟燈”。毛澤東的“風物長宜放眼量”(《七律?和柳亞子先生》),把“眼界”寫成“眼量”。都是為了牽就平仄或韻腳,卻反而顯示出立意清新。李商隱《錦瑟》詩中用藍田種玉的典故,如果直說種玉,就比較平庸。詩人為了押韻,忽然悟出一個“玉生煙”,不但韻腳問題解決了,不平凡的詩句也造成了。這里就有寬窄的辨證關系。
中國古代的文人,隨便說吧,皇帝身邊的人,宮廷詩人,應該是“大道如青天”了吧,然而其寫作從題材到辭章,都是受限的——不是皇帝要限制他,而是他要迎合皇帝。弄出一個“宮體”,在文學史上評價不高,李白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古風》),韓愈說:“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薦士》)。而處在飄泊流離中的詩人,哭途窮的詩人,卻往往有驚天動地的造詣,如魏晉之際的阮籍,如寫過《乞食》的陶潛,如安史之亂中的杜甫,都是如此。中國有“詩窮而后工”,諸如此類的熟語。有“國家不幸詩家幸”,諸如此類的名言。
就個人的人生經歷來說,尤其在獲得魯獎并受到爭議時,又加深了我對“寬窄”之道的理解。人生如行船,順風順水,固然是好。風生水起,則更有收獲——翻不了船。魯獎爭議的那幾個月,其實是我人生最享受的一段時光,真覺歲月沒有虛度。沒有那幾個月,我的人生會寂寞很多。那時面對鋪天蓋地的“夠不著”的吐槽,我發表過三句話:“你獲獎還是我獲獎?”“你在意還是我在意?”“你內行還是我內行?”王蒙先生聞而大笑,覺得太好玩了,太有意思了。在中國現代文學館領獎之夜,我應新京報記者之約,現場即興題了一首《草船》詩:“今夕憑君借草船,逄逄萬箭替身穿。同舟詩侶休驚懼,與爾明朝滿載還?!钡诙?#xff0c;新京報、北京晚報、華西都市報都用這首詩的三四句,或最后一句作黑體通欄標題,報道了頒獎的盛況。
關于自我認同的身份,我覺得,我是個讀書人。我讀故我在。我從少年時代起,就注意搜羅好書。我的書房中掛著陸游的名句:“異書渾似借荊州”,意思是書是不好借的。我經常告訴年輕人:“讀也,寫在其中矣?!薄白x到什么份上,寫到什么份上?!弊x到份上,另一個說法是“知好歹”。知好歹,你就進步了。不知好歹,你就白讀了。我做學問,我寫作,完全是因為我不停讀書的緣故。我教書,是因為我讀后有話要講。我寫詩,是因為我讀詩,發現詩可以這樣寫。所以歸根結蒂,我是個讀書人。
作者簡介:周嘯天,當代著名詩人、學者。1948年5月生于四川渠縣。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安徽師范大學中國詩學中心研究員,中華詩詞學會副會長,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得主。著有《絕句詩史》《中國分體文學史(詩歌卷)》《歷代分類詩詞鑒賞》(十二種)《詩詞賞析七講》《詩詞創作十日談》《周嘯天談藝錄》《將進茶——周嘯天詩詞選》《周嘯天選集》等20多部。所獲其他獎項有中國國家圖書一等獎、《詩刊》首屆詩詞獎第一名、中華詩詞學會第五屆華夏詩詞獎第一名、2015“詩詞中國”杰出貢獻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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