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窄說

小大由之，有所不行；

寬窄由之，身體力行。

　　多年前的一個黃昏，我隔著辦公室的毛玻璃望著窗外那棵近百年的絨花樹（合歡樹）正開放著一層一層紅色的花朵，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命運。

　　古人講：“小大由之，有所不行”，而我則認為“寬窄由之，身體力行”。無論是和諧處世還是格外留意人心淵藪和艱難世事，我覺得都應該矢志不渝、身體力行、盡己所長。這樣，即使是最窄之處也能最終迸涌出光芒，而往往在此過程中你要能夠經受無比冷徹、痛苦的嚴峻時刻。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說“我們活過的一剎那，前后皆是黑暗”，而我卻從來不是這樣的一個悲觀者和虛無者，這可能也是作為白羊座的人比較樂觀、曠達、勤奮和倔強的原因。

　　納蘭性德說“飄蓬只逐驚飚轉”，而多年來我耳畔時常回響的還是杜甫的悵懷之音——“飄蓬逾三年，回首肝肺熱。”（《鐵堂峽》）我們往往把人生比喻為一條河流，無論是狹窄處、寬闊處，還是水流平緩處和湍急旋流處都暗含了人生的每一次轉機和轉捩。

　　今年夏天，在由北京開往天水（古稱秦州）的高鐵上，我一直回想著公元759年天下大旱之際辭官不久的杜甫流寓時所作的《秦州雜詩》——“何時一茅屋，送老白云邊”，凝視著杜甫漂泊不定一生的流徙行跡圖——從秦州經同谷往劍閣入成都，人生暮年又流落夔州、公安、岳州以及潭州、衡州……杜甫在人生極窄之處迸發出來的正是人性的光輝、偉大漢語的光輝以及憂國憂民的詩史的光輝。

　　2007年秋天，我第一次離開北京前往蜀地，當我站在黃昏時人流如織的寬窄巷子，幾乎沒有人會想起在1948年的一次城市勘測中，測繪人員在度量之后便將其中寬一點的巷子稱之為“寬巷子”，窄一點的那條自然就成了“窄巷子”。后來回想，那時33歲的我已經難得地進入了人生的平緩期，而此前的十幾年間我一直處于人生低谷，比較起來，童年期和成長期的貧困、饑餓感以及勞累無比的鄉間農活已然算不得什么苦難了。

　　當2000年夏天我以研究生考試第一名的成績站在河北師范大學陳超老師面前的時候，陳老師不會想到我已經歷了那么多意想不到的挫折。心性太高、恃才傲物、憤世嫉俗、眼里不揉沙子的年輕人如此不諳世事，又如何不四處碰壁呢？

　　1996年大學畢業那年夏天，我先是到一個鄉鎮初級中學擔任了兩個月的語文教師，后來又轉到另一所高中。我的語文課受學生歡迎的程度就不自夸了，但是我的教學方法和理念與當時整個學校教育體制幾乎格格不入。一年之后那個患了腎結石的校長還想把我調到別的學校去——那時完全由校長一個人把握著生殺大權。后來，勉強留下來還兼管學校的考務工作以及圖書館，經常坐著顛簸的公交車甚至三輪車往返于縣城和學校。當我用特大號的鑰匙打開學校圖書館大門的時候里面到處都是塵土，嗆得人咳嗽不止。我是用了整整一星期的時間，一盆水一盆水地清洗。1999年春天，我24歲（現在想想多年輕啊），兒子已經出生幾個月了。從那時起我決定以專科畢業生同等學歷的身份報考碩士研究生。那年我參加了專升本的考試并成績突出，當時河北師范大學中文系有停薪留職、脫產學習的名額。一天上班后，我找到了校長說出脫產進修并考研究生的想法，我至今清楚地記得他說的刺耳的話：“那么多本科生都考不上，你一個專科生要是能考上你自己相信嗎？”

　　1999年8月底，沖破重重阻礙的我終于坐上了從唐山開往石家莊的綠皮火車……那年冬天石家莊的大雪一場接著一場，像極了我前途未卜的嚴峻時刻。

　　在一場大雪中我回到了冀東平原的小村莊，準備即將開始的研究生考試。冰天雪地中邁進院子的時候我感覺一切都很陌生。一進屋，兒子正坐在炕上吃東西——他剛剛學會搖搖晃晃地走路（因為走路不穩磕碰了一下導致臉頰還有傷疤未好），還流著鼻涕，小手漆黑。他已經有幾個月沒看到我了，他還不會說話，看著我愣了大約兩三秒的時間，好像認出我是他爸爸，趕忙把他手里攥著的黑乎乎的東西往我嘴巴遞過來。當時的情形你能形容嗎？更多是對家人的羞愧，百無一用是書生！

　　一大早出門趕路，路上結著厚厚的冰，光可鑒人。我回頭看著風雪中的母親和兒子是一種完全說不出滋味的感覺，確實有些悲壯。我已經沒有退路了，如果考不上，正應了那位校長和同事們的話，我如何再回原單位上班……

　　在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何去何從。因為路面冰雪太滑，我從村子北面開始穿越積雪覆蓋的麥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當時我要去沙流河鎮上去坐公交車。走著走著，突然從西邊跑過來一只草黃色的野兔，蹦蹦跳跳地轉眼就不見了蹤影。后來我才讀到了米沃什的那首名詩《偶遇》：“突然一只野兔從道路上跑過/我們中的一個用手指著它//已經很久了今天他們已不在人世/那只野兔，那個做手勢的人”（張曙光譯）。多年后我對這只兔子仍然難以釋懷……

　　再次回到1999年冬天。輾轉幾個小時到了唐山之后也是大雪撲面盈懷，住在極其簡陋的小旅館里。因為等另一個同事去考場，結果還遲到了，而第一場就是我最擔心的英語，完全是在迷蒙的狀態下答完的，而政治和專業課感覺還可以——都是把試卷寫得滿滿的之后提前交卷的。之后又回到原來的中學上班，當時我是頂著巨大的心理壓力的，成敗在此一舉。

　　回到原單位，等待命運的眷顧或厭棄。一天早上，打開辦公室的門我突然發現桌子上放著一封薄薄的信，落款是河北師范大學研究生招生辦公室。當時的心情無法用“忐忑”來形容了，感覺整個人手足無措、如芒刺在背，當時沒敢打開看成績，而是走出來在操場上溜達了三四圈。當時一咬牙，反正成績已經注定，好壞就那樣了，于是回到辦公室撕開那封信。打開那張紙，本能地看成績最少的那科——英語是65分，其他的成績都比這個高很多。過了一段時間之后，我去河北師大東校區參加復試和面試以及同等學歷考生的加試。在復試時一個女生（王鵬）問我：“你就是考第一那個啊！”我當時還不清楚自己的初試成績排名情況。

　　回原單位后，又等了好長的時間，我的通知書也沒下來，按照常理怎么也下來了。后來才知道我的入學通知書被縣教育局以及學校扣下了，我也是在接到河北師大招生辦電話的時候才知道了此事——電話里那個老師說如果明天你的檔案不來就取消入學資格了。我當時心急如焚又火冒三丈。第二天一大早坐著三輪車滿身塵土地趕到豐潤縣教育局，進了辦公室我就說如果我的檔案因為你們而耽誤了研究生入學，所有人都要為此擔負責任。當時年輕，后來回憶我當時是滿面通紅嚷出了那句話。他們最終拿出了我的調檔函并給了我檔案，檔案上是封條和印章。當時教育局郵寄材料已經來不及了（按那時的郵寄速度最快也得一周時間），整個河北師大錄取研究生就差我一個人的檔案了。找到公用電話亭和招辦老師聯系，經過溝通同意我自己親自去送檔案——按照規定檔案不能個人經手而只能公對公，于是買了當天由唐山開往石家莊的火車票。坐了整整一夜的火車，整個人都快垮掉了，早上才趕到招生辦。在早晨的陽光中我有些恍惚地走在河北師大校園里，懷里緊緊抱著那個檔案——更像是抱著一個嬰兒。

　　現在回想起來，從豐潤到唐山再到石家莊我一路上都抱著這份檔案。那是我青春時代極其脆弱的命運。那個高個子女老師說：“你是河北師大研究生招生錄取歷史中唯一自己帶著檔案來的。”那是一次破例，而我的人生也險些因為檔案而發生不可想象的逆轉。

　　撥轉時光的指針，如此真實不虛的正是經由人生極窄之處迸涌出來的熱淚和光芒。

　　我們很容易在事后說出一大堆道理甚至真理，但是對于當事人來說最為重要的恰恰是在過程中的淬煉與磨礪。無論是遇到生老病死以及憂悲惱、怨憎會、愛別離、欲不得這八苦，還是迎來無比幸福歡欣的時刻，人們都應該持有一份平常之心，盡人力而聽天命——事來如待猛虎，事后靜觀落花。

思辨清單

在生活中如何保持平常心：

1、進退自如，寵辱皆忘；

2、擺脫浮躁，避免紛爭；

3、優雅大度，保持獨立；

4、充實自由，快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