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上這個向，說的是方位。前后左右上下說的都是方位，東南西北也是。我們這個族群思維上有走極端的傾向，經常使用的一個單音副詞，最。最什么，最怎么樣，最先最后，最快最慢，最上最下，諸如此類的。一個最字也催生出成雙成對的極向。漢語講求相反相成，許多組詞都是成對出現，諸如天與地，諸如對與錯，諸如黑與白，還有剛才說到的上與下，快與慢，先與后，胖與瘦，美與丑，高與矮，寬與窄……不勝枚舉不一而足。

　　這里著重說說寬與窄。

　　單說寬，寬算不上方位，寬甚至不能夠獨立存在。什么樣的距離或什么樣的尺寸才叫寬？沒人能回答。相對于普通的舢舨漁船，一艘普通的客輪也算寬了。十幾米二十幾米而已。但是相對于郵輪航母和油輪，十幾二十米的寬度簡直不值一提。寬是一種需要比較之后才能描述的情形，所以它需要一個參照系，也就是窄。我們說窄的時候，同樣需要寬這個參照系，成雙成對的一層關系。

　　再看看上與下。在通常意義上人有了進步為上，退步為下。從省長州長位上進步，當了首相總統，應該是上了。但是總統首相有任期，比如四年，四年之后不再當總統首相，應該就是下了。這種時候判斷就出現了沖突，他退步了嗎？他的人生經過了四年的巔峰歷練，經歷了他人無法想象的大起大落，心智明明應該是進步了向上了，怎么反倒下了呢？也許他還要活幾年十幾年幾十年，他的余生都處于下位了嗎？日本有一個前首相叫村山富市的，他不當首相也有幾十年了，最近剛剛去世，就沒有誰覺得這個老人這幾十年處于下位。

　　有了那個相互依存的有著參照關系的概念，這些成對的詞匯便也有了方位的意味了。它們各自居于相反的方位，與對方對應。上對應下，黑對應白，善對應惡，前對應后，寬對應窄。由于它們彼此間處于同一條線的兩端，所以在我們的視界當中，所有這些相對應的詞或事物，都是左右關系。一個在左，另一個必定在右。當然這是在橫向關系上去論。換成縱向關系時，也就換成了上下關系。

　　關于美丑的比照更為奇葩。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論的就是美丑哲學?？慈耸侨绱?#xff0c;看物看事也是如此。美學自己也說美是主觀的，雖然它有客觀性，卻從來沒有一個能一統天下的標準。

　　還是回到今天話題的起點，說說寬與窄。寬與窄也是個橡皮筋話題，可大可小可深可淺，既可以說人也可以說事還可以說物。這里不把話題扯得太遠，只局限于說人看人這一個點上?？慈?#xff0c;看人的什么？相貌還是人品還是身高還是表達能力？

　　找配偶時相貌很重要，招傭工時相貌很重要，無論什么時候表達能力都很重要，飯后茶余時什么都可有可無。我們或許可以說飯后茶余之時，人對相貌的評價是最寬容的。這時候的寬價值很低，幾乎是無意義的。寬也就意味著不需要負責任，也不必傷腦筋，當然更不必當一回事，寬就是一個王八蛋。

　　換一種情形，找配偶時通常很挑剔，非常挑剔。挑剔的一個是本人，一個是當父母的自以為兒女條件優越。也有當父母的不以為兒女條件更好，這種時候有的父母會格外寬容，同樣寬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無論對方相貌如何不堪，都能夠容忍和認可。是父母不為兒女的婚姻大事負責嗎？我也遇到過本人自卑的案例，不管被選擇的對方各方面如何差，選擇者自己都只有認同的份，似乎自己再無別的選擇，而且時間最終證明了他的選擇錯到了無以復加。這時候的寬已經沒有了先前那種不負責任的意味。這個話題也有相反的例證，一個在配偶選擇上極端嚴苛的人，別人會認為他的心很窄很挑剔，經歷了許許多多選擇卻結果不好，很快就離異了。這種人就是對自己負責任嗎？

　　不說配偶和兩性關系，單說說待人。我們大多人都奉行嚴于律己寬以待人的處世哲學，或者我們自己做不到，但還是這樣自我標榜，以此為金科玉律。何為寬？別人犯了錯要不要寬容，要不要為他糾錯，糾錯要把握在怎樣一個度上？何為嚴？自我管控到什么程度，是不吐痰，還是對所有人忍讓？我就做不到永遠不吐痰，我老婆卻可以對所有人忍讓，不搶座不搶路不吵架不爭屬于自己的利益，這一點我永遠受不了她。她盡管唯老公為上，卻無論如何改不掉，天性使然吧。我父親是完全不同的例子。小時候我和別的孩子打架，他從來不問青紅皂白先打我一頓。按他的說法：我不管你因為什么，打架本身就是錯。你犯了錯就該打你。從自我約束的角度上，他對我是嚴苛，我無話可說，但是心里不服。明明是對方的錯，我為什么要挨打受罰？

　　人待人，每個人都有雙重標準甚至多重標準，概莫例外。

　　公共機構要招迎賓小姐，自然對身高相貌有較高的要求。比如飛機上的服務員幾乎個個都是美女，甚至豐腴過了一點的也會落選。那些相貌平平身材矮小胖一點的姑娘們，只能去應聘那些不出臺面的苦活臟活累活。選人的寬窄標準表達的是顯而易見的不公平，也有人說這不是不公平，是很公平，說美貌苗條也是天生的財富。美女是天生帶財，你要怨只能怨你爹你媽。

　　我得說我運氣還好。模樣過得去，身高也還在平均水平以上，有中等智力，跑跳力氣都不比多數人差。更重要的，我自小便奉行知足常樂的理念，給自己在方方面面定的標準都很低。考試70分即可，做事不至于被人責備，從沒想過做富豪，賺的錢夠生計略有盈余就行，找老婆絕不需要各種冰冰之類的標準美女。一輩子餓不著，每天有白菜豬肉就心滿意足。

　　我不常照鏡子，一方面是男人的緣故，另一方面早就對自己的相貌了然于心，不需要再二再三的看。我對自己的方方面面都還滿意，所以一輩子沒想過去整個容矯正個牙齒做做面膜美白一回。從娘肚子里出來至今66年，身上所有的零件都是原配，沒有更換。除了頭發和已經掉了的牙齒，父母給我的一切我都帶在身上，以免去另外那個世界見他們的時候，他們認不出我。

　　其實他們不可能認不出我，因為我從小便得了我媽的真傳，她留給我最為寶貴的一句話是：（差）不離得。意思是差不多就可以了，典型的知足常樂心態。我一輩子做小說，我的一個永恒的偶像叫海明威。他的一本小說《太陽照常升起》中有一句臺詞：想一想不是也很好嗎？凡事都可以放在其中，夢想，欲望，奢求，目標，野心，無論什么。想一想不是也很好嗎？跟我媽的“（差）不離得”有異曲同工之妙。最近一些年流行一句話，有舍才能有得，所謂舍得之道。討論的也是類似的價值論。文章寫到這個份上，討論的無非還是一個寬字。

　　無論寬字找哪一個對應詞，寬嚴或者寬窄，兩者都構成了極向。而今天所有的話題同樣局限在兩個極向之間。

　　作者：馬原，當代著名先鋒作家。作為中國當代“先鋒派”小說的代表作家之一，在當代文學史中占有重要地位。1953年出生于遼寧錦州，現任同濟大學中文系教授，當過農民、鉗工。1982年遼寧大學中文系畢業后進西藏，任記者、編輯。1982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岡底斯的誘惑》、《西海的無帆船》、《虛構》，長篇小說《上下都很平坦》、《牛鬼蛇神》、《糾纏》以及劇本《過了一百年》等。其著名的“敘述圈套”開創了中國小說界“以形式為內容”的風氣，對中國當代文學的發展起到重要影響。

　　來源：本文節選自《寬窄之道》，寬與窄，天地輪回，人生圓融。由《封面新聞》、《華西都市報》聯手打造的人文隨便全新經典。四十位名家，四十篇寬窄獨白，四十種精神意向，一場寬窄哲學的終極論辯盛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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