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做記者的時候，為了便于搭訕，包里總會帶著煙和火。輾轉幾年，我也沒能學得吞云吐霧，卻偏愛嗅聞煙絲的味道。

　　與這座城市壟斷的資源相匹配，北京地產煙的牌子叫“中南海”。聽上去就十足皇家品牌，不像上海出產的“大前門”那樣市井而不入流。據說這原本是專供愛上卷煙和雪茄的毛同志使用，后來在特制之外也開發新品向普通民眾售賣。“中南海”被注冊為煙草商標，從此由京畿禁地進入尋常人家。這個當代中國政治中樞的象征，同時也成了平民百姓嘴間的消遣。

　　忽必烈按照世界中心的標準打造元大都，從此除了短暫別離，北京城始終是這個命運多舛國家的政治中心。沒見過世面的蒙古牧民看到運糧碼頭的水洼子，統統以“海”相稱，有了今天城中的這幾片“海”。

　　城市中央是天庭之地。天命和皇權在此達成“天人合一”，紫禁城內形成的政令通過御道傳往四面八方，經由縝密的科層體系完成國家治理。近千年的腥風血雨將北京城沉淀成天然的政治學課堂，細雨無聲般滋潤著人來人往。

　　孫中山將“政治”理解為“眾人之事”。事實上，北京人從來都把政治當做自家的事，對這個國家高層運轉的細節了解的如家事一般細致。所謂“海內存知己”，曾經懷仁堂議事的政要或許就是某天廣場舞的同仁，公園里撞見的可能就是從新聞聯播里走出來的重臣。長此以往，政治信息傳播半徑短，消息源多，內容豐富多彩。北京人看上去都像剛從政治局會議散場到民間明查暗訪，或是對人事信息了然于胸的組織部長。

　　如果對北京人的業余愛好進行普查，有一種選項的得票必定居高不下——時事評論員。選擇這一選項的人里，職業一欄又清一色的讓人意外：出租車司機。看上去風馬牛不相及，卻又是不爭的存在。每天奔走在城市街道的的士師傅們，踐行著人民軍隊經歷長征完成的偉大使命：他們是播種機，他們是宣傳隊……

　　他們義務普及著黨的方針政策，宣講國際國內形勢。開著富康現代，操著紅旗奧迪的心。從這一點上看，諾大北京城出幾個“X召忠”真的不足為奇，更別說某球報的胡總編正在拉低京城時評圈的平均值。以喚醒民眾意識為己任的公知們該感到羞愧，拿著基金搖旗吶喊的學者們更應該走進出租車來一場徹底的走轉改。在中國夢的偉大進程中，北京的哥走在了前頭。

　　每次關上車門，最怕司機開口“你說這個……”，這常常是漫長時評脫口秀的開場。在我準備調動腦子里的亞里士多德、托克維爾們進行解釋之時，旁邊這位隱姓埋名的大師已經從三權分立講到了協商民主。我只得把我浪費三年虛得的政治學碩士文憑忘記，在陣陣點頭和“嗯”中期盼目的地。

　　當然，并不是每個司機都有如此實力。一般能夠口若懸河的都是城區穿戴整齊的老北京，家里有房心中不慌，開出租僅僅是悠閑的生活方式。那些近幾年才加入隊伍的郊區兄弟忙于掙錢，需要馬不停蹄改善家境，連軸轉累得完全沒有心情，并且也沒有這份學識和能力。

　　司機們也并非對每個領域都很擅長，通常在國內政治和國際關系兩大學科各有側重。誠然，也不排除有個別少數能夠橫跨多個領域，像許多學者專家那樣全能百搭。經濟學是他們的短板，他們沒時間像李總理那樣熟記報表里的數字；文學也常被認作布爾喬亞，師傅們不會像前溫總理發布會那樣，讓你和女翻譯一樣犯難。但哲學、宗教學偶爾會給你出人意料的驚喜，假如遇到一個通曉古今的相聲界藝術前輩，你就只管報上想聽幾塊錢的就行。

　　在國內政治范疇，大多師傅是堅定的“改革派”，他們會對現今高層的各種舉措拍案叫好，也會憂心忡忡分析其中的利益糾葛和困難險灘，再結合爛熟于心的趣聞軼事，透露幾個小范圍才能知曉的決策內幕。細節生動、深入淺出，你要做的就是頻頻稱道。

　　特別小心的是，在不清楚左右歸屬的情況下，千萬不要逆著師傅心情痛陳對黨和政府的不滿。雖然不會被扭送有關部門，但有被痛罵“滾”的風險。

　　在國際問題上，師傅們通常屬于“鷹派”，對亡我之心不死的帝國主義同仇敵愾。他們清楚美國是大部分國際問題的核心所在，同時又明白周邊外交又是戰略棋局的關鍵。小日本菲律賓這樣又臭又硬的小國家必須狠揍，上合組織國家要拉攏但又不可輕信，越南朝鮮這樣狼子野心的教訓必須牢記……

　　說累之時，師傅點上煙嘆口氣，“外交形勢十分復雜，必須謹慎”。言談符合“機遇與挑戰并存”的基本框架，深諳大國關系“好也好不到哪去，差也差不了”的真諦。

　　這時候，一旁的你只需要間或說幾句“就是就是”。如果是有心人，可以暗暗做個筆記。我就曾很后悔沒有及時記錄整理，后來翻看大量學術論文時才后悔莫及，隨后佩服得五體投地。司機師傅居然和教授博士們不謀而合，同時熟練掌握了國內學術文章的結構和套路。不經意間，我失去了論文發表在核心期刊的先機。

　　其實，出租車司機只是北京人政治素養高的縮影。高樓大廈胡同小巷，各行各業勤勤懇懇的平凡人，都對維護政治正確和國家利益義不容辭。比如，恪盡職守的接線員告訴你領導辦公室電話是機密；堅守崗位的保安把守著大門堅決不讓你進；無論走在何處，最難躲過的是紅袖章大媽們的火眼金睛……

　　“中南海”的輝煌已屬于過去，滬上的“中華”香煙資格更老，成為京A8們的最愛，更多出現在外賓下榻的釣魚臺。北京城也沒能保住“中南海”這個品牌，它被魔都煙草集團收購，從此榮耀屬于不懂政治的上海。我們也慢慢進入一個金錢至上、莫談政治的年代，陷入一個只關心自己得失而奢談權利、自由、平等的去政治化時代。

　　每次回帝都，還總想買上幾盒“點五”“點八”。直到現在，家里的垃圾箱里常被扔進沒被點著但攔腰折斷的各色煙草。可能有一天，我也會懷念曾經出租司機遞來的那句，“你說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