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照南是一個矛盾,把“中國人抽中國煙”當作廣告詞的國貨旗手,卻“隱姓埋名”當了許多年的日本人。一個從不混淆愛國與商業利益的草根僑商,卻最終成為中國近現代商業史上能與西方一決高下的“煙草大王”。
1919年,是這位非典型國商內外交困的一年。五四運動,凡爾賽條約……一個民族的矛盾和能量在一個人身上全面爆發,背負著家族重擔的簡照南靜照自身、斷尾求生,一代煙草大王終于化繭成蝶。這其中的困難與曲折,正是國商群像中不可忽視的歷史側影。
一、草根
“我從日本偷來了煙草技術。”
1919年5月的一天,一則新聞見諸報端: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總經理簡照南持有日本護照,日文名“松本照南”,并曾以日本公民的身份在日本法庭上打過官司。
簡照南何許人也?一位把“中國人抽中國煙”、“振興國貨,挽回利權”當廣告詞的國貨旗手;讓英美商人視為眼中釘的商業天才…… 在“五四”愛國浪潮席卷全國之時,廣大群眾竟然發現他是個“日本人”!一石激起千層浪,《嗚呼南洋兄弟煙草公司之黑幕》之類駭人的大標題頻頻見諸報道。
簡照南出生于廣東佛山,13歲喪父,僅靠母親的縫紉收入受過幾年教育。16歲,身為長子的簡照南像19世紀的許多廣東人那樣,東渡日本尋求機會。簡照南從叔父的巨隆號瓷器店起步,先是經營利潤高風險大的藥品和海產品,賺到第一桶金后,馬上轉向出口貿易,通過廣州同鄉會,將日本瓷器、陶器出口東南亞。
1902年,簡照南正式加入日本籍。后來他辯解,這純粹是生意上的原因。他需要在日本注冊航運公司,以獲得海上的法律保護,他相信這是晚清政府不能給予他的。正是這一年,簡照南被神戶村井煙草公司的巨大成功吸引,決定在香港建立自己的煙廠,由其弟簡玉階任副總經理,這就是日后著名的“南洋兄弟煙草公司”(下文簡稱南洋公司)。為此,他在日本購買了機器,聘請了技師,日后他笑言“我從日本偷來了煙草技術。”
這樣的開頭,與當時的中國經濟界領袖差異迥然。盛宣懷、張謇,以及日后的盧作孚、范旭東,都是通過教育、職業和人脈獲得一個接近權力中心的位置,然后依靠巨大的社會影響力籌集資本。但簡照南是地地道道的草根出身。中國社科院經濟研究所教授朱蔭貴認為:“在早期的民族資本家隊伍中,簡氏兄弟這樣出身于社會底層而成長起來的十分少見。只有榮氏家庭的榮宗敬、榮德生可比。”
這樣的“非典型”身份不僅讓初生的、毫無庇護的南洋煙草公司時常陷入圍剿之中,也在每一個關鍵節點影響著簡照南的選擇。
打到了妓院的商戰
讓簡照南聲名狼藉的“日籍事件”,其實是一場兇險的商戰,幕后推手乃是英美煙草公司(下文簡稱英美公司)。這家美籍跨國企業早在1906年便在上海、武漢等地建起大型新煙廠,其中的雇傭工人多于任何一家在中國的企業。1915年,公司的雇傭工人達到了13000人。同時,它在18個省的所有城市設立貨棧,強大的銷售體系甚至滲透到中國最偏遠的鄉村,“有一家雜貨店,必售英美煙”。它旗下一款“哈德門”香煙,風靡上海灘,幾乎成為“民國時尚”。據說,嗜煙如癖的魯迅就外號“哈德門”。
因為財力雄厚,早在1914年,南洋公司剛呈發展之勢,英美公司就出價一百萬元將其收買(當時南洋資產約值五十萬元),并威脅說,如不肯賣,即將采取其它手段。簡照南將計就計,抬價三百萬,否則不賣。這一來,倒是英美公司怕真的成交后簡氏兄弟又可拿這筆資金另起爐灶,只好作罷。
但為了打壓南洋,英美公司把商戰一直打到了妓院里。他們派人每晚到妓院里打茶圍,凡見到南洋公司的煙必表示厭惡,看到張掛的南洋公司廣告月份牌,也要設法拿下,謊稱喜歡這個月份牌,請妓女送給他。之后又故意購進大批南洋煙,藏至霉變,再大量拋出。他們甚至收買南洋公司在印尼雅加達的倉管員,把煙放霉了再發貨,破壞其聲譽。
面對強勢對手,簡照南祭出的是一條簡之又簡的品牌策略:國貨。“攻城不如攻心。”他一方面以“中國人請吸中國煙”為宣傳口號,大造輿論,參加在北京舉行的國貨展覽會,分贈政界要人,自總統至各部總長以及報界出版人士均遍送之。1915年,故鄉廣東發生大水災,簡氏兄弟獨立組織救災機構,購置小火輪帶著糧食到各處救濟,船頭的旗上大書“南洋兄弟煙草公司放賑”。這使得南洋“國貨旗手”、“愛國企業”的形象愈發深入人心。
因此,在“五四”運動爆發,抵制“日貨”的愛國呼聲鋪天蓋地之時,爆出簡照南日籍身份,對南洋公司的打擊可想而知。
二、僑商
“那一支‘雙喜’與南方人絲絲入扣”
南洋公司、簡照南的“日籍”以及背后隱含的僑商群體,是中國近現代商人群像里一抹獨特的顏色。
“南洋”這個詞,是基于明清時期中國中心的概念對東南亞一帶的稱呼。清末民初,閩粵地區許多人為生計所需,遠離家鄉“下南洋”,到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地打拼,成為第一代僑商。這其中的很多人和簡照南一樣,為了在異國贏得一個舒適的商業環境,加入了他國國籍。
對僑商而言,“南洋”不僅僅是地理名詞,更是一段艱辛的創業史。簡照南選擇“南洋”作為品牌詞,恐怕就包含著針對目標主顧的營銷戰略。南洋旗下的各款香煙充滿了純中國風的懷舊情調,比如至今仍暢銷于煙草市場的“紅雙喜”。 一個久居廣州的人寫道,“多少年來,身家千萬的廣州‘老細’,搖著扇子,屐著拖鞋,在南方的潮熱里,懶懶地靠在騎樓墻角,下意識地塞一支雙喜煙到百無聊賴的嘴里……那一支‘雙喜’就在這樣最恰當的時刻與南方人的自由隨意、踏實不張揚絲絲入扣。”
另外,從現代商業的角度來說,作為快速消費品,簡照南的經商之路更多掌握在普通消費者而不是政府、投資者、技術人員手上。嚴格說來,國貨戰略倒像是普通消費者與簡氏共同“創造”的。
1911—1912年,因為簡氏支持辛亥革命,捐獻了大量現款給孫中山,東南亞華僑視購南洋煙為愛國。很快,南洋有一個牌子的香煙一個月內銷售直升到5000萬支,成就了南洋公司第一個增長期。據簡玉階回憶:從此之后,他們才意識到“國貨”這一概念的強大號召力。1915年,南洋公司進入華南市場。深受“洋人”之苦的廣東排外情緒濃厚,受益于這股情緒,僅僅6個月,簡氏在香港建起第二家工廠,生產了9.3054億支香煙,幾乎是1912年的4倍。
廣東社會顯然更理解簡照南的理念和創業史,他的國籍問題在1915年就已見諸粵省報端,雖也引起震蕩,但并未形成1919年一般的軒然大波。
“一切內地人民不知國貨為何物”
即使在簡照南的“日籍事件”爆發之前,國貨戰略也并非無往不利。在華南站穩腳跟后,1916年,南洋公司試圖北上開拓廣大的內陸市場。簡照南親赴內地進行市場調研,但他吃驚地發現,“一切內地人民不知國貨為何物”。南洋公司上海分部經理王世仁則發現:“滬人最雜,其愛國貨心亦薄弱:尤有一種心理,凡上等社會及狹邪游中人,吸煙必要價貴為佳。”在漢口,英美煙比南洋煙更暢銷,銷售比例是10:1,在天津是14:1。
1917年,英美煙公司提出了合并的要求。頗為有意思的是,簡照南一面在市場上奮力打擊英美煙,搶奪市場份額;一面力促合并。在他看來,南洋兄弟身處亂世,僅以自己的這點商業資本很難獨存。
香煙的暢銷需要毛細血管般強大并且廣布的銷售網絡。1916年,簡照南曾試圖與北洋政府合作,但最終因官方的傲慢而流產。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在零售方面,作為廣東人,他們還不如 “洋鬼子”了解華南以外地區中國市場的情形。因為英美公司是通過本地的中國代理商進行推銷;而簡氏是通過他們的廣東同鄉進行推銷,這些同鄉倒是操著一口難懂粵語的“局外人”。這樣的“背景”,才是日籍事件持續發酵的深因。
1919年8月9日,北京的農商部宣布吊銷南洋兄弟公司的執照,并宣布其為日本企業。這一舉動馬上引起僑商的如潮抗議。在他們看來,簡照南一案意味著政府禁止中國人擁有雙重國籍,并第一次開始歧視海外華人。在他們的嚴正抗議下,北京政府就簡照南申請國籍問題做出決定。1919年1月13日,內務部恢復了簡照南的中國國籍,并命令農商部恢復簡照南的執照。但大難已經鑄成,南洋煙在華南以北幾乎絕跡。
在異國披荊斬棘的僑商重回中國市場后,陷入與上層、大眾之間的隔膜,這也許正是僑商們的集體隱痛。簡照南和南洋的覆滅是不是在所難免?
三、家族
走出簡氏,絕處逢生
1919年5月27日,簡照南宣布放棄日本國籍。同一天,他宣布南洋將立即在公開市場上發行價值1000萬元的股票,讓公司落戶上海。這個現在看來極易理解的舉動,對簡照南來說,卻是他走出僑商“家族”式輪回的第一步。
1908年,剛剛起步的南洋曾因資金周轉不靈瀕臨破產,是簡照南的叔父簡銘石籌集9萬元資本助其渡過難關,這也使簡照南始終縛于家族資金鏈條中。更直白的表達是,作為家族企業,南洋公司并不信任簡氏家族之外的投資人。除他們的廣東同鄉外,南洋從不出售股份給其他人……
事實證明,命懸一線時公開募股是簡照南閃耀于僑商皇冠之上的一著妙棋。1919年南洋公司首次任命8位“外姓”董事,這其中就包括“江浙財閥”中最有影響力、并分別擔任過上海總商會會長的朱葆三、虞洽卿和顧馨三等人。通過接納上海金融家的資本,南洋公司幾乎是立即打開了內地商界的人脈之門。江蘇商幫領袖、著名學者、“南通王”張謇、江蘇省外務署署長楊小川,以及數百名上海金融界、工業界和政界精英紛紛入股。簡氏家族的股份從94%稀釋到60.6%。此舉不僅帶來沖破家族與地方主義構筑的資金流,更意味著這些“意見領袖”將護持南洋公司度過“日籍事件”的負
篤行致遠 2024中國煙草行業發展觀察